隆冬雨雾不散,坞上辛夷疏枝交错,将天空划得支离破碎。
枝末初初长成的花苞,此时尖若一支支细长的木笔,毫端凝着晶莹露珠,写意天成。
他一袭白缎长衣抱两三画轴耽耽立在鱼矶上。
风掀衣角微微扬起,白影轻晃,单薄得如同一张宣纸,那般纯粹的白,于坞上肃杀之境显得极是突兀。
“公子倨。”他听得有人于身后唤他。
他确是公子倨,曾经名扬天下画坛四公子之一,犹擅画梅。
倨之一字,名如其人,他自幼生的一副倔骨头,待人冰寒倨傲,作画时眸光映雪,眉心皱出起伏的山川,长久不舒。
当年北狄南下之时,他不过年少,维扬沦陷,他只身前来苍翌,于书院里做起了教画的先生。
苍翌女子趋之若鹜,也不乏女扮男装者潜入书院为一睹风骨。
然,他自诩今生不会爱上任何女子,男欢女爱于他而言,不若闲暇时节描一幅山水。
先生区区薄薪,难抵纸笔颜料花销,痴迷画作如他,也难免为权贵作画。
那日苍翌首富贾员外之妻以重金请他入府作画。
闲池阁,桃落纷纷,女子临水试胭脂,玉指轻抚红唇,他意外瞥见,有些愣神,忽然觉得他需要一个人照顾起居。
夫人堆笑捧上百金之时,他冷冷指了池边娇憨女子,道,“我要她。”
于是,在无数女子艳羡的目光里,她随他还家。
“公子倨,我认得你。”她笑得那般娇憨,可惜他从不笑。
“何时?”他话少且声气冰寒。
“维扬败落,我便卖来苍翌做丫头了。”她看似风轻云淡,实则黯然神伤。
她认得他,她也只不过是维扬追捧公子倨的万千少女之一。
“洗衣打扫,做饭沏茶。”他眉心皱起清秀山川,冷然。
他带她出入街头巷尾,书院茶楼,于众女子心中,她怕是已死了不下千万回。
她说,“那么多女子喜欢你,你就没想过娶一个?”
他懒得瞥她,冷冷道,“无爱。”
他本生的娇贵,饮食穿戴也极讲究,美食针线,她却是没那个天分,对此,他也只能“青山常在”,拿她一点办法没有。
时苍翌有名媛为倨轻生,倨安之若素,饮茶作画如常,她却是动了怒,于屋外淋了一晌冷雨,倨不为动容。
“你怎可绝情至此。”
“莫要管。”
“不妨赌一把。”
“赌甚?”
“赌你并非绝爱。”
“继续淋。”
她病卧,他请拂葭前去照料。
那些汤药,她怕是如何也猜不到那是他亲自动手所熬。
或许她也曾多想,为何是她,为何偏偏是她,能近侍他左右。
他不介意她吵闹,不嫌弃她做的饭菜她裁的衣裳,或许,他对她,是有些不同罢。
可,那又如何。
门前有梅树,花开时闲来作画,她搬来桌子,于他案前捯饬胭脂,时不时哼只曲儿。
他皱起眉头,声气冰寒,道,“你是专来闹我么?”
她越发得意,“你说是玫瑰汁子好还是山茶好呢?”低眉莞尔的样子很是好看。
他画错一笔,选了一支干净小毫,淡然轻沾瓷盒中胭脂,俯身抬她下巴,道,“别动。”
旋即于她眉心轻描一点朱红,顿了顿,复又回身继续看桌上未完成的山水,又作势蘸了一种颜色,实则,蘸错了。
她暗自好笑,抬手放肆抚了他眉心山川,“古有愚公移山,今亦有姑娘移山”。
他似被触了逆鳞,骤然捏住她手腕,眉头皱得愈加厉害,看她时眸光灼人。
许久方道出一句,“你怎敢…越矩?”
她被捏得生疼,对视时目光稍有惊惧,不过片刻,那惊惧便消散得一片清明,坚定取而代之。
他要了她。
“公子倨,你喜欢我。”她似笑非笑。
“这种事,与爱有关么?”他只留下回眸淡淡一瞥,收拾行囊,去了帝都。
潮水散退,鱼矶上笼了薄薄一层绿苔,是水藻染过的痕迹。
他说,“如这潮水一般,她,全身而退了么?”
拂葭莞尔,慢道,“今春辛夷花开时,她来过,她说你时常睡不好,摘些辛夷花风干做成香囊与你佩戴,也好舒心畅怀。”
她确实来过,拂葭向来不记事,于她,却记得清楚。
彼时她手上扣着装满辛夷花的绢袋,绢袋针脚有些粗糙,而她抚辛夷花盏一笑莞尔的样子,却是美得残酷。
拂葭递给他香囊,眼波缈若烟水,缓缓道,“她说,当年赌的那一局,终是她输了。”
他自嘲,良久,将那三副画赠与拂葭,冷然道,“我除了画,别无他物。”
拂葭莞尔接过,环手护于怀中,颔首道,“你有何打算?”
他怅然,“回故里,或许她在。”
入夜时,拂葭执灯看了那三幅画。
一为梅影,风骨傲然。
二为女子,眉间一点朱红。
三为,山水半壁,将完未完。
【此一时,彼一时,欲说喜欢,却又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