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虎镇新落户了一对小夫妻,男的英挺女的娇媚,正是二十左右的好年华。几天麻利的归置后,镇上便多了一家名为“张罗记”的铺子,只卖云吞。
这么一个百余人的胶南小镇,按理说生意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这样想的人,却经不住人家新出锅香气四溢的一碗馄饨汤头,闻一闻垂涎三尺,品一品大呼过瘾。
老饕可不惧路途遥远,这不,钟县的几个大佬都聚在此店大快朵颐。
“小娘子真真漂亮难得啊!”面前已有三个空碗的周老板砸吧着嘴犹豫了半天才凑在同伴姚四爷的耳边小声说。
“你……”姚四爷急慌慌瞅了眼灶台后轻斥,“来时我跟你说了什么?赶紧吃,别惦记有的没的。”
“至于么!”周老板没好气地一边轻拍着自己三尺八的大肚子,一边回想刚到店前见到的场景。
上身嫩黄色宽袖小衫下着同色灯笼裤,藕荷色嵌银边的褙子收了盈盈一握的小腰却被一头如瀑的鸦青掩住了,只见初倪。那小女人环抱着男人精壮的腰身,下巴精巧勾人,肤白似玉含光,一张朱唇却偏偏负气般咬在男人被迫举起的右手拇指上,也不言语。
“阿罗乖,你前些天不是才说牙疼,所以昨日我没有熬麦芽糖。”男人抽不出右手,只好左手轻轻抚摩对方的脑后,宛如爱抚一只傲娇的猫咪。
周老板一行来得早,铺子刚刚开门,只有一个老汉斜对着他们在逗笼中雀。
看到眼前一幕,周老板不自觉地咽了口水,喉头刚动,那女子松了力道站开来一瞥,就有一股难以名状的寒意密密麻麻地从腰眼爬上了他的头皮。
美得邪乎,他哪敢再看,连忙跟着姚四爷、贾老板、林老板的步伐坐上了远离灶台那张桌。
“诸位请稍等!”男人大大咧咧头也不回地招呼了一声,手里利索地包着云吞,待到锅盖掀开,锅里滚沸时,云吞纷纷落水的声音悦耳极了。
“不多看,不多说!云吞好吃,他们小两口可不好惹,都是硬茬!据说之前讹钱的地头蛇都给收拾了:一个断胳膊,一个瘸了腿,调戏老板娘的那个不知怎的吓成了傻子。”姚四爷来时路上的叮嘱又浮响在耳边。
鬼使神差的,周老板还是没忍住冲进了铺子后面的小院将一根凤尾钗递了出去,也不敢抬头,故作正经地说“小……小娘子,你……你都嫁人了,披着头发可不好!这钗新打的……”
他口中的小娘子不是别人,却是曾以人的生魂为食布施纸人术为祸一时的岳绮罗。
“呵”岳绮罗一手拿着蔷薇,一手正在掐花茎上的尖刺。
周老板心里砰砰跳,手却一凉,没反应过来钗子就到了对面几尺外的岳绮罗手中。
他抬头看见岳绮罗身穿红色荷叶领的碾金雕绣马面裙,明明面朝这边却仿佛穿了过去,视线并没有对上他。而四周天色顷刻变暗,不知哪里来的漫天红叶在风里飒飒作响,冷得他两股战战。
这时,恰好一片红叶刮到眼前,伸手接住的他大骇——哪里是什么红叶,分明是出殡撒的白纸钱染了血。
“啊——”周老板梦中惊醒,把身前作法的道士吓了一跳。
原来那日转还路上他突然晕倒,一晕就是三天三夜,家人请了多位大夫都说不出毛病,只好请道士来收魂。
同一时间的张罗记,张福生靠在床上,怀里又慵懒地靠着岳绮罗,后者手中圆镜里的道士已经淡到看不清了。
“张显宗,你会一直对我好吗?”岳绮罗轻咬着下唇目光悠远,仿佛不回头就知道男人的表情。
“会”张福生偷吻着女人的黑发,轻得仿佛在吻一片羽毛。
虽然岳绮罗长得精致时不时还撒娇容易让人失去警醒,但不争气地讲, 其实他还是怕她的。
即使岳绮罗再美,即使每次岳绮罗喊他“张显宗”的时候都似在叹息,即使他明明叫张福生,他既也不敢更进一步,也不敢异议什么。
她是妖怪,从前莫名其妙消失的凶徒,还有被吓傻的刘三一定都知道,也一定都见过她双目血红、满脸裂纹的模样。
那模样他第一回见就吓丟了魂,差点跟着鬼差进了阎罗殿(虽然现在想想有些遗憾)。岳绮罗告诉他是梦,但他心里门清——因为在上一个落脚的村庄,村长儿子强抢不成被她折断了十根手指后,她的脸也变了样。
两人冷了几天后恢复原状,不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怕招来三脚猫的道士死缠烂打,他们早已辗转了几百里地——而是默认了她的不同,默认且接受。
他爱她么?
明明帮她沐浴了数年,不该看的都看过,也曾欲念翻涌几乎把持不住,然而他怂,他还是怕她远甚于爱。
不要怕我!
她挣开他的手臂,缓缓转身将他压在身下,双眸倒映着他慌乱地颤抖着唇的傻样……
云雨初试后的张福生不舍得闭眼,直到实在被浓浓困意打败才在初晖里沉沉睡去。
醒来床上就剩他一人,“啪”的一声,张福生用力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张显宗,我好看么?”她悄无声息地从床幔后面出现,还是昨天那一身,头上却有模有样地挽了个发髻,插着一根普通的卷云银钗。
“你从哪找到的,不是被我……”扔了吗?张福生咽下未尽之意,看着近在咫尺有仿佛陌生的她胡乱揉着自己的眼睛。
娘亲病死前曾拉着他手交到她手边说:“这是你的贵人”,也说了不少求“贵人”多照顾他的好话。
他一开始把岳绮罗当成姨母,渐渐地发现了她异于常人:譬如会飞,会跟空气讲话,会半夜消失不见,不会生病不会老,还经常摸着他的脸说他听不懂的话……他开始从依赖变为疏远,直到村子里的流言蜚语不断他们再也住不下去,他跟着岳绮罗四处漂泊。
她不许张福生喊她“姨”或“姐姐”,也从不唤他的名字,直到张福生十七岁胡须见深,她开始唤他一个陌生的名字——张显宗。
她嗜甜却懒得刷牙所以总喊牙疼,让大夫看又看不到龋齿。
也只有喊牙疼的时候,她那似撒娇又似叹息的口吻,会让张福生有种深深被需要的错觉。
他爱她更怕她,他怕她但更怕她突然不告而别把他丢下——如此的矛盾。
岳绮罗扬了扬唇微微沉身,却猛地一把将张福生推进床里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