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又在盯着我看了。
他的眼睛很漂亮,深的像一汪湖水,透亮透亮的,像窗外的阳光。
他总是喜欢盯着我看,尤其是闲散发呆的时候,撑着头,直直的望到你心坎里去。
我不懂他望向我时的眼神,那么温柔的眼睛,却藏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哀伤。
但他笑起来是极好看的,眉眼弯成天上的上弦月,有几缕黑发垂到他的眼前,又被他拢在了耳后。
我和他长的很像,刚开始总是有人会把我们搞混,为了避免这个问题,他开始试着改变发型。
刚开始他准备扎低马尾,可是他扎头发的技术确实不大过硬,随后有段时间便干脆散着头发了。
后来我专门学了扎马尾的技术,把他的马尾束的高高的,我觉得那样很精神,也很好看。
第一次扎马尾的时候,镜子中的他看着我手里的动作,温柔的像天边的月色。
之后他不知道又从谁哪里学来了这门手艺,扎在头上的马尾一直没有掉过。
每当我对我的三个前辈们表达好奇时,他们都只是笑笑,不说话。
说起来,三位前辈似乎都认得我,对我表现的也极其熟谂,甚至连我喜欢弹什么样的琴,听什么样的曲子都摸得一清二楚。
咖啡馆里就只有我们五个人――真是奇怪,老板明明不喜欢喝咖啡,却偏要开这个咖啡馆。
每次他和客人谈事情的时候,总喜欢往杯里加七块方糖,加到咖啡都满溢出玻璃杯沿了,才堪堪停止。
“你到底是在喝咖啡,还是在吃糖啊?以后没事就不要那么浪费。”
金发的少女总是这样说着,但也没有制止的意思,我们五个人与其说是老板员工,倒不如说是朋友。
老板每到这时便会挠挠头发,“诶嘿”一声敷衍过去。
老板是那么霁月光风的一个人,以至于我每次望向他的时候,都总觉得他是那么的遥远。
我以为日子总会这样过下去,直到有一天,咖啡馆的门被踹开,呼啦一声,带着残渣的门擦过我的脸庞时,老板呼啸而来的身影将我罩在我身下。
无名的害怕涌上我的心头,我的脑海里突然响起了古老的歌声,轻轻的,好像地脉的新芽。
血。
黏稠而滚烫的血。
在远处遥远黑暗破开的晨曦下,一位少年朦胧在那虚拟的光幻中,向我伸出了手
――可我却再也抓不住『他』。
似乎有箭矢的破空声擦过我的耳膜,我想要挣开他,但他的力气实在太大了,我只听见耳边一阵乒乒乓乓的摩擦声。
随后是一声轻轻的笑,如羽毛漂浮在水面:
“我该说,好久不见吗?”
紧接着我被放开,一名我从未见过的金发少年尴尬的站在了原地:“抱歉啊,温迪,我没想到你的门……这么不结实。”
老板右手拿了一把弓,椅在柜台上,翻转着弓花。
“那啥……我来找你借样东西。”
金发少年眼睛四处乱瞟,但老板却眼含笑意的直勾勾盯着他。
少年或许是被盯的受不了了,涨红了脸微微说道:
“放心……会给报酬的。”
“所以你到底想借什么呢?旅行者。”
听到熟悉的称呼,对面的少年愣了一下,随后展开一个灿烂的笑颜。
“就……你真的不会介意吧?”
温迪撑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自己身上的东西没几个值钱的,如果是借天空之琴的话,空肯定不会犹豫成这样,
所以……
“旅行者,你想借神之心?”
神之心,我是听说过的,就是那枚被老板一直放在柜台边的象棋。
老板没事的时候偶尔会拿着它把玩,我曾好奇问过它的来源,我记得当时老板垂下拿着酒瓶的手,微眯着眼道:
“――这个?算是一场胜利的纪念品吧。”
而现在老板毫不客气的把它递给了那位金发少年,回头扬起的高马尾甩了少年一脸。
“温迪,你现在变了许多呢。”
“啊?或许吧。”
“不过……我挺高兴看到你这样。”
金发少年笑了起来,温和的声音在空气中微微颤动着。
他递给老板一个布袋,然后自己走到那一地碎片前。
斑驳的光影散在他的金发上,把他的影子拉的好长好长,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一股怀念的味道。
最终,他回头深深地看老板一眼,离开了。
老板抱着木袋,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还真是老样子啊……”
老板似乎很惆怅,我刚想上前去,却被白发的少女拉住了。
“店里的门又被踢坏了,温迪心情不太好……”
“所以,暂时不要打扰他。”
我静静的看着老板淡淡的身影,什么也没有说――或者说,什么也说不出来。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中是硝烟满天,似乎有一个人想要拉紧我的手。
我照做了,于是梦中的雾霭便散去,一个与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正坐在我对面,胸口别着一朵花,手里挽着一把琴。
“嗨,好久不见。”
少年向我招了招手,看出我的困惑,又接着补充道:
“我是你的记忆哟,我们今天下午才见过,不记得了吗?”
啊……是那个向我伸出手的少年。
“真可惜,明明你马上就要回想起一切了。”
“过去就那么重要吗?”
少年笑笑,跳下椅子,拉住了我的手。
“眼见为实,你见到的肯定要比我说的要可信。”
暮色阑珊,四人围在火堆旁,明亮的火光照亮了他们眼眸。
『神……从来不是无所不能。』
『从来不是。』
篝火跳跃着,我看清了他们的脸――意料之外,但我心中没有泛起任何惊讶。
四人聊的正欢,少年手中抱着一个小小的风精灵。
我走上前去,可这明媚的火光却突然扩大,燃烧着,似乎想要将一切都吞噬殆尽。
烽烟四起,人民的呐喊声从我耳边呼啸而过。
我感到自己在歌唱,但是言语透过我的喉咙发出来的,却是连我自己都未能听懂的苦涩歌曲。
可它是那么熟悉,似乎我的一生都在唱这一首曲子。
旋律高昂,在我嘴里转了一遍又一遍,不需要任何思索,记忆的河流就顺着我的血液流淌。
我看到自己眼前有个孩子,我感受到自己的披风被拉长,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受到思想的控制,我感受到肌肉牵动着我不断前进,我触碰到的灰尘迷了我的眼,在一切被放慢的时间里,孩子被推出了危险的区域。
然后、然后――
我感到歌声停止了。
古老的言语被中断,清脆的破空声,人群的喧闹声皆化为刺穿喉咙的那一只羽箭。
噗嗤――
另一只箭刺在了我的胸口,血液不断蔓延,胸腔被血液堵的发慌,我想张口,想说话,想歌唱,却只发出沙哑的断音,什么也听不清的,令人绝望的断音。
我感到自己坠落,自半空中跌落,但我并没有落到冰冷的地面,而是坠入了一个温柔的怀抱。
视线已经变得朦胧,听力已经变得模糊,但我仍看见了飘飞的白羽落在我的身前,落在我未干涸的血印上。
我笑了。
那些古老文字此刻也不在未知,哪怕我从未听过它们,在现实中追寻着它们的足迹,但我在那停顿的时间中骤然明白了,我此刻在如飞蛾般短暂的人生中唱着自己最后的诗歌,给予自己友人的诗歌――
飞吧、飞吧
代我看看这世界
代我飞到……高天之上
我惊醒过来,心中一阵悸动。
我摸了摸脸,眼角一片湿润。
我想起来了……
我想起来了。
我跌跌撞撞的跑出去,扶在门沿上,温迪看见了我,笑了笑,手里依旧拿着昨天那个布袋。
布袋里盛着一颗剔透的珠子,晶莹的好像皎洁的月光。
“说是给我的报酬,整了半天,原来是送给你的呀。”
但他语气并无半分不满,甚至还有一些欣喜,他撺掇我,抓起我的手,就往上面按。
“快试一下吧~”
我看着面前穿着绿衣,扎着高马尾的少年变成扎着小辫,一袭白袍的巴巴托斯时,还有些没回过神来。
“温迪?”
温迪从嘴里哼哼两声,便踉踉跄跄的走过来。
他抬起头,看着我,迷蒙的眼睛,却不知为何显得格外清醒。
好大的酒味。
我有些心疼,便解下了身上的亚麻色斗篷,披在了他的身上。
温迪有些孩子气的把斗篷甩开,又围在了我的身上。
“神又不是无所不能的,乖~把斗篷披上。”
我有些哭笑不得的看着他,温迪斜斜的靠在我的身上,胸口淡青色的神纹闪着微弱的光。
“可在世人眼中,神就是无所不能的。”
温迪倚着我,去看蒙德的夜空。
静谧的星光倒影在他的眼中,有着支离破碎的美感。
“你不会是幻象吧?”
“不是。”
“真的?”
“真的。”
他笑了笑,又继续道:
“阿莫斯呢?”
我看了看他身后那抹飘渺的白发,叹了口气,轻轻揉了揉他的头。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那么温柔。”
他小声嘟囔着,抓了抓我的衣袖。
“你也很温柔啊。”
但温迪却摇了摇头,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我。
“做神……不能太温柔。”
说罢他又明朗的笑了,摆出一副“这是朕给你打的天下”的手势:
“怎么样?和以前那个旧蒙德比起来,这个刚建的蒙德,是不是超级好看?”
我点了点头:“好看。”
“现在好多政务都是我处理的,外交也是我负责搞的,雪山也是我吹的……怎么样,我是不是超厉害?”
我感到鼻头酸酸的,心中泛起一股莫名的苦涩与自豪:“嗯,温迪最厉害了。”
“可我其实并不是很厉害,如果……”
他低下头,昏黄的光落到他墨黑色发丝上,跳跃起点点白光。
“算啦!今天难得那么高兴,就不聊这些伤心事了。”
他把我抱得更紧了,酒气与塞西莉亚花的花香混在一起。
“这片湖水是不是很好看?我觉得它很像你的眼睛。”
“那片森林是不是很像我们以前……”
温迪就像一个雀跃的小孩子一样,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眼里闪着兴奋的光。
我静静的听着,慢慢的看着他在我怀里睡着了。
他蜷缩着四肢,双手作枕状放在耳侧,随着一呼一吸,胸膛也起伏着。
真是的,怎么连睡姿都那么像小孩子。
我想把斗篷给他披上,却发现斗篷和我的手指一同穿过了他。
阿莫斯走了上来,对我无奈的摇了摇头。
我看着跨越大半个城区来的故人急匆匆赶到,动作轻柔的抱起他们的神明。
我看着第二天的黎明照样到来,灿烂的金乌照样升起。
我看着他唱过了夏,咏过了冬,走过了四季,见证了更迭。
我看着他踏过了故国的土地,抚上了恶龙的残躯。
我好像什么都明白了。
从我和阿莫斯,到莱艮芬德和古恩希尔德,我们一直看着他,无论春花秋月,夏荷冬雪,还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我们永远都只是静静的坐在他身旁,看着明朗的日光自他的发丝流淌。
我睁开眼,温迪正坐在我的旁边,手里削着苹果。
我上前抱住了他。
耳边响起了水果刀掉地的清脆声。
我紧紧捏住了他的后背,清晰的骨骼贴着衣纹,他真的好瘦好轻……我慢慢卸下了身上所有的力――捏紧的话,他会疼的。
可是这千百年间,当他感到疼痛时,焦灼的伤疤在夜里撕裂时,他永远也只是风淡云轻的笑着。
我把头轻轻靠在他的锁骨上,鼻间弥漫的是塞西莉亚清淡的香。
『欢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