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迪遗忘了很多东西。
不是失忆,是遗忘。
失去的记忆可以找回来,但遗忘不能。
他会哼出他不熟悉的歌谣,他会弹出他不知道的曲子,他会在水面前驻足,呆呆的看着自己的脸,回忆着模糊的人和事。
他留了长发,齐腰,每每他拂动琴弦的时候,风就会吹起他的长发,就像吹动了时光四散的枝桠。
空再次见到这位昔日的好友时,甚至差点没有认出来。
他坐在风起地下,头上戴着一顶由树枝编成的冠冕,点点细碎的白花缀在上面,无数风晶蝶飞舞在四周,温迪回首看见了他,向这位旅者微微一笑。
空走了过去,派蒙在四周飞来飞去,掉落的星光洒在他的头顶。
“好久不见,温迪。”
空坐在他身边,轻声开口道。
“好久不见,旅行者。”
温迪语气轻快,语调活泼,末尾上挑。
看起来没有什么大问题。
空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又对他道:
“怎么突然想起换个发型?”
温迪将自己的长发拢到空身前,莹绿色的发丝上还沾着草屑。
听到这个问题,他微微抬头直视着空,眼睛略带疑惑的问:
“那我以前是什么发型?”
空微微瞪大了瞳眸,盛夏的光倒映在他琥珀色的眼睛中。
“你还记得……你的容颜?”
空小心的试探性问了一声。
“我的容颜……难道不是生来就有的吗?”
――空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空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明明天理之战已经结束,明明事情全都已经尘埃落定。
――不,可能是很早前就已经有了征兆,不断的潜移默化,最终才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
他藏的太好了,而等到有朝一日,他终于露出端倪时――
他们全都已经离去。
摩拉克斯陷入沉睡,而他继续他的旅行,凡人的生命终是有限。
等到他有时间想回来看看,回首这一段无法难忘的旅行时,才发现已是物是人非,而他什么也改变不了。
他应该早点回来的。
派蒙更是不可思议,她瞪圆了那双蔚蓝的眼睛,震惊的连话也说不出来――对她来说,这一切恍若昨日一梦,而她刚从梦中醒来,这一切却都已变了样子。
“巴巴托斯……不对……卖唱的?!”
派蒙磕磕巴巴的说,半天吐不出一句话,心里的词语还没斟酌好就从嘴里蹦了出来。
她绕到温迪左边,又快速绕到右边,掉落的碎星与风晶蝶的碎光融在一起。
“嗯,怎么了,小派蒙?见到我很惊讶吗?”
温迪笑眯眯的说,手里紧紧抱着那把琴。
“没……没什么!”派蒙连连摆手,“就……这么多年没见了,要不你带我们去蒙德逛逛?”
闻言,温迪从风起地下站起,顺带拉起了空。
“好啊,那小派蒙想去哪里呢?”
派蒙小手一拍,轻盈的身体左摇右晃,张口就来:“那当然是千风……”
话音未落,只见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捂住了派蒙的嘴,陪着笑脸说:
“那当然是风龙废墟了。”
派蒙一把挣开了空的桎梏,叉着腰,嘟着小嘴,跺着空气,但也没有多说什么。
三人原本计划立刻就出发,但派蒙却以今晚月色很美,应该让美好的气氛烘托旧日的回忆为理由而定在了夜晚。
三人走在了风龙废墟内,倒塌的城墙镌刻着往日的辉煌,四处杂草丛生,遮掩住了过日的迷茫。
“卖唱的,这里好冷清啊……”派蒙瑟瑟发抖,一双大眼睛谨慎的盯着四周,生怕一个鬼魂蹦出来一不小心吃了自己。
“怎么?小派蒙害怕了?你不是说今晚夜色很美吗?”
话虽如此说,但今晚确实风景不错,良辰美景,月光柔和的照在惨白的瓦砾上,晕染着,荡漾着,将三人的影子越拉越长。
“嗯?”空正走着,却发现一处杂草斜斜的四处扭曲着,隐约可见下面一行被刻上的字,力道很大,歪歪扭扭,可见刻字者的心急。
他将杂草拨在一边,发现文字被腐蚀的竟不是很严重,只是字迹难懂,应是过去了很长时间。
空又站起,环顾四周,大致推算了下――这以前大抵是做屋子。
“温迪!”空转身喊道,“过来看看。”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后,温迪抱着把木琴出现在空的面前。
在白的刺眼的月光下,温迪细细辨认着上面的字。光与影交织着,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模糊的光晕使他的棱角更加柔和,眼底洒下温柔的光。
深浅不一的凹槽上还沾着灰粒,温迪轻轻地一摸,就像拂去了历史的尘埃。
“呜哇――”
空正出神的注意着温迪的动作,却被派蒙扑了个满怀。
“旅行者,不好了,闹鬼啦!”
空像扯牛皮糖一样把派蒙从怀里扯开,开玩笑的说:“再这么胡闹,小心真把你当做应急食品吃咯。”
派蒙急得直跺脚,在空的手里不停扑腾着:“是真的!不信旅行者你看!”
在清冷的月光下,一个少年的身影若隐若现,如梦幻泡影般,一触即碎。
空惊讶的屏住呼吸,凝神看着这个身影。
这个身影样貌与温迪几乎一致,披着亚麻色的斗篷,正对着月色微笑。
空这才恍若大梦初醒,他扭头准备去喊温迪,才发现温迪已悄然站在他身边。
月凉如水,他静静的看着那个身影,微风吹动了他的长发,他转过头,看向空,眼里盛着一汪月色。
“他是以前的我吗?”
他这么问道,然后看着空和派蒙的脸色逐渐转为震惊,以及苍慌。
“那想必不是我了,”温迪推测出这个结果,然后指了指少年手中那一团浮动的光影,“那……那个是我吗?”
空睁大眼睛,仔细又努力的辨认着那一坨不仔细看根本看不清的影子――他披着洁白的斗篷,背上长着两只小翅膀,扇啊扇,好像无意中凭空扇起了一阵风,吹动了少年的鸦羽色的辫子,吹动了少年墨黑的眼睫,吹动了少年荡漾的笑靥。
“嗯……那个应该就是你。”
温迪点头颔首默认,然后接着道:
“空,我记得以前你跟我讲,你们那边有一种砖,可以保留人们的记忆,然后在打雷时放出来,这会不会也是同理呢?”
空一时语塞,半天挤不出一句话来,毕竟这可不是同一个世界观呐。
温迪又继续看着那个影子,整个废墟寂静无声,就像是在看一场沉默的哑剧。
那少年突然回眸一看,眼里散着温柔,黑色的眼睛像宝石一样熠熠发光,风将他的斗篷卷着飞起,猎猎作响。
小小的精灵为他别上了一朵洁白的花,而他背着光笑得灿烂。
像是初夏的向日葵迎着光撒向艳阳,自由的飞鸟高歌着陨落。
精灵向前飞着,穿过了温迪的身体,少年伸着手,也跟着精灵后面跑着。
温迪微微抬起手,似乎想要握住少年向前伸展的手掌。
“啪――”
无数碎光浮动着在他眼前闪烁,最终散开,而在少年穿过他身体消散的一瞬间,他似乎听到了少年清脆而明亮的声音――
“温迪,等等我!”
等等我……
等等我,我马上就能带给你我亲手收集的的鹰隼;
等等我,你马上就能看见澄澈的蓝天与飞翔的飞鸟;
等等我……
不要抛下我。
“温迪,别跑了!”
别跑了,我已经追不上了。
我追不上你,追不上无数个日月蹉跎与千年前你向高塔孤王挑战的背影,
我追不上你,追不上你在白驹过隙的悠悠岁月痕迹。
我追不上你,甚至……在最后遗忘了你。
温迪感到眼角凉凉的,有什么在月色下晶莹发光。
为什么呢?
恐怕是因为他生来就多情,正是因为他将多情碾成笔墨,才能在历史中写出充满情感的诗歌。
他是风的孩子。
――或者说,他就是风本身。
风啊……
风。
刹那间,树涛如浪,掀起了满天星光。
起风了。
空和派蒙被风吹得睁不开眼,温迪也轻轻闭上了眼睛。
哪怕他并不记得那位少年,但他依旧感觉到他在他心底的那份重量。
很重要、
比他的生命还要重要。
再度睁开眼时,四周已是鸟鸣,白茫茫的一片光中,金发的女剑士,白发的女弓手,红发的骑士以及黑发的少年在向他微笑。
微笑,再微笑。
站在中间的少年扑过来,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温热的呼吸夹杂着熟悉的气息一同涌入他的鼻腔。
“你是谁?”
温迪有些急切的说。
他不想忘记,他不能忘记。
“我是谁并不重要,温迪,”少年和他一样高,看起来就像是一对双生子,他笑颜灿烂恍若春天,又接着道:
“你已经完成你在心底对我们的允诺,历史也已经将我们记住了,”
“温迪,好好活下去,”
“哪怕不记得我们也不要紧,一定要……”
“――快乐幸福的活下去。”
这样似乎有些过于的温柔,以至于温柔到决绝和残酷的地步。
他们都是自己很重要的人。
长年累月的第六感如此告诉温迪。
可他却什么都记不起来,什么也记不清。
他记不清风墙之内呼啸的风声,记不清琴弦断裂时的哭声;
他记不清少女飘摇的银色长发,记不清骑士那抹红发如剑般划开了破晓黎明;
他记不清金发的女祭司温柔的喃喃自语,记不清她直面神明怒吼时的坚毅神情,
……
“忘了我们,或许你能够更自由自在的生活吧。”
少年如此说着,眼神里没有悲伤,只有释怀。
――可他说错了。
诗人眨了眨眼,其实无论记得与否,他都是自由自在的。
是他们教会了他自由的含义,所以他曾发誓不会将他们遗忘。
可他食言了。
故友的笑颜一点点散去,化为一片星光璀璨,温迪呆愣愣的看着,行在微风荡漾的水面上,点点萤火照亮他的脸庞,也照亮了四处晕然荡漾的水波。
远处一道金光化开,金乌西沉,雪白的飞鸟掠过天边,照亮了这人间。
――那是他的故友穷尽一生,也没有看到的风景。
在那一轮通红的烈阳中,他仿佛遥望到了无数如流水般逝去的岁月。
他轻阖上眼,转眼又是满塘月色。
空抱着一脸虚脱的派蒙,担忧的看着他。
“辛苦你了,小派蒙。”
温迪蹲下身,似乎想替派蒙检查伤势。
派蒙头晕晕乎乎的,但却记得连连摆手:
“卖唱的……我没事!不过,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温迪撑着头,看着派蒙那双蔚蓝的眼睛,
“当然是继续守护蒙德,我答应过他的。”
说罢,他又指了指那会杂草丛生的石板,
“这上面可都刻着呢。”
可此刻石板上却空若无物,好像一切只是场虚假的梦。
派蒙虚着眼,却不时地偷瞄这位风之神。
温迪笑笑,伸手摸了摸派蒙和空的头,
“去吧,旅行者,佚失的诗篇还等着你们呢。”
空看了看石板,又看了看温迪,总觉得哪里不对,但歪着头想了想,到也觉得没错。
温迪又看了看那石板,手尖似乎还残存着那里的余温。
其实啊,他骗了旅行者.
因为那块石板上写的,明明就是――
――笨蛋精灵,在我们走后,请务必好好守护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