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合花开香满庭院时,镇国公府的二奶奶病了。初时只是觉得困乏疲懒了些,后来便需得整日昏睡于塌上,最后竟渐渐地起不了身。天子感念国公府昔年功绩,特准禁中御医入府诊脉,最后也只得了‘药石罔效’四个字。约莫又过了小半个月的光景,一夜更阑人静时,这人竟悄无声息地‘走’了。
邝家小姐年华正好却蹉跎于国公府的高墙之内,如花佳人最后落了个香消玉殒的结局,难免让人嗟叹不止。只是京中虽有好事者私下对此口舌不止,却也未掀起多**澜,只因眼下有一桩风头更盛的事。
天子御笔朱批赐婚镇国公世子,许其陈郡谢氏女谢韫之。天子近臣,高门贵女,芝兰千载,琴瑟百年。
璇玑馆内红毡铺地,锦帐高悬,就连廊下宫灯俱都以红纱缠缚。新妇着一身大红鸾凤婚服以扇障面,隐隐露出一线花容,金丝嵌明珠耳铛垂于颈侧映衬皓质雪肌,头顶的朱红床幔垂叠如云,她正坐于榻上宛若九天仙子踏云入凡。
此时,世子尚在堂中宴饮宾客,隐隐有喧嚣声响自前院传来。与之相较后院却安静许多,仆妇婢女皆立在廊下相候,室内唯余一人侍候。
雨眠向屋外张望几下,见着门外仆佣虽多,但皆相距甚远,方安下心来压低声音问:“小姐,这段时日你可有受什么委屈?”
新妇自扇后抬起头,曲眉杏眼,曼颊皓齿,腮上一点小痣平添几分昳丽。她向着雨眠摇摇头,轻声道:“不曾。”
邝家女儿病逝在国公府的高墙内,远在陈郡的谢氏却多了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儿被赐婚予镇国公世子。邝露垂首看着裙裾上层叠繁复的金绣牡丹微微出神,她不知道润玉是如何使出这瞒天过海的法子让自己再一次光明正大的入了国公府,只是想必绝非易事。她一颗心难免为此惴惴不安,却又说不清是在怕有朝一日事迹败漏自己会受牵连,还是为了自己这漂泊如浮萍般预见不了的来日。
雨眠听得她这句,默默松了一口气。国公府的二奶奶‘去’了后,自己便被留在府内,直至今日成婚才被拨至璇玑馆照看。虽说她觉得以大少爷的手段,自家小姐决计是受不得委屈,只是她二人自小主仆相伴还曾未分离过这般长的时日,她心下忐忑总要问上一句才放心。
她瞧着邝露黛眉微颦拢起一汪秋水般的愁绪,心下不由也跟着叹息一声。只是事已至此多说也无甚用处,倒不如就着眼下情形打算起来方好。“世子殿下能筹谋至此,心中定是极看重小姐的。”她顿了顿,复又接着宽慰邝露道:“小姐倒不如将那些前尘往事尽数抛却,以待来日的好。”
邝露闻言,执扇的手僵了僵,嫣红菱唇翕动将要说些什么,却听得廊下一道略显尖锐的女声。
“世子殿下到!”
紧接着门被人从外推开,一身大红喜服的润玉被人簇拥着走了进来,目如朗星,面若冠玉,唇角噙着一水笑意不复常日里的清冷。
他身后簇拥着七八个身形强健的男子,皆作窄袖胡服的利落打扮,正探头探脑的往内室张望。其中有一年纪稍长的站在润玉身后,粗声道:“将军,快些让我们一睹夫人真容。”
他话音一落,其余的人纷纷附和,一时间室内气氛高涨,欢动不已。润玉向着邝露走来,在她身前三步处停下。他看着那凤穿牡丹的锦绣扇面,脸上的笑愈发浓了些,微微俯了身,轻声念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润玉的声音中似是捻了风,细细末末的飘进了自己耳中,颤巍巍地在心上打着转儿,脂玉般的纤纤素手动了动,遮面团扇缓缓移开,羞花闭月的一张脸露了出来。
靡颜腻理,仙姿佚貌。
围观人群有一瞬静默,紧接着爆发出一阵赞叹,“夫人这般好相貌,与我们将军真乃天作之合!”
一旁婢女呈上合卺酒,两盏以红线相连,邝露俯身饮酒时与润玉靠的极近,眉眼簇动间见他正含笑望着自己,眸光醉人更胜盏中酒醴。她不由得心尖一颤,低垂双眸,捏着酒盏缓缓饮尽。
雨眠自他二人手中接过酒盏,退至一侧。方才还在室内的来客已往前院去,室内仆佣散去,仅余两三个婢女远远地立在门侧。
润玉抬手覆上她颊边小痣上缓缓摩挲,温声道:“我今夜只怕不得早回,你且先行歇下便好。”
邝露偏过头想要避开他的动作,反被他托着下巴轻轻抬起,两人眸光相接,她心下竟生出别样的紧张来,不由得就应道:“嗯。”
润玉展颜一笑,俯身吻上她额间的红莲花钿,沉声道:“等我。”
邝露娇颜飞霞映着这阖室朱红美的动人心魄,直让人不禁心驰神荡。润玉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见着她欲抽回复又用力握住,片刻后方才定下心神。纵使百般不愿千般不舍,奈何门外又传来邀他赴宴的催促声,润玉无奈也只得转身离去。
雨眠见着润玉走远,方才又走上前来。她抬手替邝露取下鬓间发钗,“小姐,我且先给你卸了妆发。”
见雨眠这般,原立在门边的婢女也纷纷走上前来,替邝露宽去一身繁琐婚服。
鸾凤和鸣纹样的红烛高燃,蜡泪汨汨流淌下来,堆叠犹如赤色珊瑚般。朱红床幔重重垂曳,仍有丝缕光线透进帐中。
那日润玉同邝露讲这一世都不会放手,彼时他眼中的绝望太浓似是要拖着她一道坠进深渊里。她其实是害怕的,只觉自己一生都逃不脱这如履薄冰又见不得光的日子,却不想不过数月的光景已是换了一番天地。
她出发至陈郡那日,润玉送她至城外。一路上他不曾有话,只是阖着双眼闭目养神,及至车停,阿魇隔帘低声唤了一声“世子”,他方睁开眼看向自己。
润玉凝视她,眼神里像是结着冰,“你且放心,雨眠在府中必定毫发无伤。”
邝露一颗心顿时揪了起来,直视他的目光不曾避开。她见着润玉眼睫颤了颤,眸光似是春日里将化的小溪,暖阳之下冰面隐隐约约浮现蛛网裂纹,可是突然一阵霜雪起,那光却消弭地不见踪影,连带天地都归作清冷。“邝露,你是逃不开的。”
邝露颔首,神色疏淡并无半点波澜。“邝露明白。”
润玉沉眼看了她片刻,这般恭顺的模样更让他心如刀绞,他起身欲下马车,却又止了身形,背对邝露道:“你在陈郡且放宽心,只待……待我娶你。”
他那一句很轻,像是春日里的蒙蒙飞絮,可是落在心里又极重,像是矢志不移的海誓山盟。
想到这儿,邝露侧卧在塌上微微蹙了眉,这承诺般的言语现于他们之间甚是唐突。就像方才却扇之时,寻常大多夸赞新妇姿容秀美,偏偏他念了那誓言般的两句。对于润玉,邝露觉得自己总是看的糊涂。譬如初入府时,他是那般温润君子却又对自己做出那等事来;又如眼下,明明自己逃脱不了他的掌控,他却费尽周折的再次将自己迎入府中。邝露私下也曾循着常日里些许的蛛丝马迹,隐隐猜测过这其中的因由,可是再一细想却又觉得荒谬至极,于是只能将心思藏得更深,免得让人看清徒增笑柄。
邝露自陈郡入京行了七八日的路程,一路上虽说仆拥婢从却终难免因着奔波生出疲累,又兼得今日她三更天便起身,至此刻已是身心俱疲。她收起一腔缭乱心思,不多时便昏昏睡去。
过了不知许久,隐约间听见门扉开合声兼窸窣衣响,有人翻身上塌将她轻轻拢进怀里。她欲睁眼去看,奈何实在是困乏至极,试了几次都未成。有温热柔软在额际轻点一下,清润嗓音水一般在耳边漾开。
“乖,睡吧。”
她听了这句,不知怎的竟安下心来,复又沉沉睡去。
许是昨夜睡得沉,第二日邝露起的比平常都要早一些。翦水秋瞳眨了眨散去混沌迷蒙,她微微仰了头,发现自己正靠在润玉怀中,颈下枕的是他的一只手臂,而另一只正横在自己腰际。
润玉一贯浅眠,早在邝露之前便醒了过来,他却没有睁眼,手上用了几分力,将她揽得更贴近自己些。
明明二人连再面红耳赤的事都做过了,这般正大光明的同寝一榻至天明倒是头一次。邝露一时有些紧张又有些羞怯,不知该如何是好,便沉默着也不曾有动作。
润玉睁开眼瞧她,须臾一笑,道:“夫人昨夜可有好眠?”
邝露面上一红,错开眼,便想起身。只是对方并不欲随她愿,愈发的将她抱紧了些,她拗不过,只得轻轻点头回了一声。“嗯。”
换了个身份似乎一切都变得得心应手起来,邝露性子虽软,可以前对上自己总是冷淡防备的模样,这般娇怯乖顺实在罕见,润玉只觉心上一热,便忍不住地低下头去。邝露一惊,在他怀中挣扎着左躲右闪。
二人你来我往之间免不了弄出声响,立在外头的婢女听了只当二人已经起了,隔着门问道:“世子,夫人,可要奴婢进来伺候?”
邝露忙道:“进来吧。”一边说着一边推开润玉下了床,润玉尚维持这半卧的姿势躺在塌上,瞧了她这模样也不恼,只闷闷地笑了一声。
门扉自屋外被轻轻推开,恭候多时的婢女们鱼贯而入。邝露在里面竟见着了碧痕、小满的身影,她一时间不由得有些紧张,却不想二人似是第一次见着她一般,只垂首恭敬地唤了一声“大奶奶”,半分诧异好奇之色都未曾露出。
邝露心中疑惑,却更松了口气。由着雨眠伺候自己洗漱,又随着她至妆镜前坐下。雨眠替她将乌发挽成了乌蛮髻,左右两侧各簪一支璎珞发钗。这略显繁复的发式她以前并不曾梳过,她微微拧了眉,正欲开口,却自铜镜中见着润玉在自己身侧站定了。雨眠见着他来了,便随着一众人悄悄退至了屏风后。
铜镜中倒映出二人的身影,润玉正眉软目和的睇着她,邝露瞧了只觉得自己似是又见着当初那温润的琢玉公子。
润玉弯腰俯身贴着她耳际,语调低沉缓缓念着:“瓠犀发皓齿,双蛾颦翠眉。尝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
他的声音似是经年的酒,携着一阵暖熏的风吹乱心湖,邝露面染胭脂颜色,却在听得他下一句时艳过天际朝霞。
“夫人,甚美。”
昨日方才成婚,今日润玉自是不用入朝去,只是军中事务冗多,一早前厅便已有人候着了。邝露听得这消息悄悄松了口气,现如今对着润玉她仍难免不自在。润玉将她这幅暗自松快却又小心收敛的模样看在眼里,心中却也不觉恼怒。人既已光明正大的划归到自己羽翼之下,又何必急在一时?来日方长徐徐图之方为上策。
镇国公夫人诚心礼佛早已不问俗事,因此一大早便派人至璇玑馆传了话,只道大奶奶心意国公夫人心中知晓,即是一家人便用不上这些虚礼,自今日起这每日的晨昏定省就免了吧。因此邝露仅依着惯例去镇国公那儿,隔着帘幕小站片刻,便回了。这般轻松自在较之她同旭凤成婚第二日的兵荒马乱来看,真是天壤之别。
邝露在府中来回一趟,见着府中旧仆竟去了大半,来往伺候的多是些生面孔,见着她莫不停了动作,垂首恭声唤一声“大奶奶”。她离府再归也不过是数月的光景,怎的竟这般大的变动?她压下满腔疑惑,待回房后,方屏退了旁人悄悄地问了雨眠。
“小姐……”雨眠将吐出两个字,又急急的闭了口,眨了眨接着道:“大奶奶入府前世子殿下说既是圣上赐婚自得万分谨慎妥当才是,便命管家将素日里干活毛躁的都遣出府去,又换了些手脚利落机灵的来。管家也说国公府虽说现在风头正盛一时无两,只是这恰似火上烹油炭中取栗,若想长盛不衰阖府上下俱应时时刻刻打起精神来,不该有的便是半个字都不应多说。”
邝露听了心念一动,这桩桩件件倒真似意有所指,她看向雨眠未曾说话。
“世子殿下虽说以前行事强硬多有冒犯,只是这段时日看下来对小姐确是真心实意。” 雨眠迟疑了会儿,小心翼翼继续同她说:“这般比较下来倒比跟人私奔的二公子要强上许多。”
旭凤的事就是扎在邝露心上的一根刺,她可以不在意,但若有人提起还是疼。她抬头瞪了雨眠一眼,喝道:“雨眠!”
雨眠垂下头不在说话,稍顷又咬了咬唇补充一句:“我说的也是实话。”
邝露听了她这不甘心的一句,不由失笑道:“我不在的时候,世子究竟许了你什么好处,你这般偏向他?”
雨眠皱眉想了想,若说好处倒也没有,只是也未曾苛待,不过世子是问了自己许多小姐尚未出嫁时的事,明明只是些寻常的琐碎事,他倒听得兴趣盎然。雨眠屈膝在邝露面前矮**,捧着她的手道:“小姐,我们自小一同长大,我只愿你好。”
她这般真情实意,邝露只觉心尖一软,眼中起了泪意。“我懂。”
不多时,有人来院中传话,道是临时出了桩要紧事,世子需得去军中一趟,想是入夜也就回来了。
邝露回了句“知道了”,心下却觉得这般日子倒也不过是换了身份,实则与旧时并无不同。
想是此次事情颇为棘手,润玉非但入夜后不曾归来,接下来的数日都不见人影。期间倒是阿魇回府取过一次衣物换洗,房中的小丫鬟开了柜子,邝露往里面瞧了一眼,与自己整柜簇新的衣衫不同,润玉的衣物除了朝服外大多半新不旧,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阿魇见她面有异色,开口道:“世子一贯不在意这些,也无人替他在意。”
他的话似乎意有所指,邝露听了也并不深究,只是点了点头。倒是临去时,阿魇对她道:“世子叮嘱我转告大奶奶,若是有什么难事便命人送信至军中,切莫一个人闷着。”
这一句让邝露又想起了之前那桩乌龙事,不由得面上一红,低头应了声。“嗯。”
这日午歇,邝露如往常般睡在塌上。今日天光算不得好,天际阴云密布隐隐透着光,榻前仅垂了一层纱幔,帐下光线暗淡一眼望出去朦朦胧胧。
润玉进来时便见着这光景,邝露仅着一身玉色中衣卧于塌上,冰肌玉骨,乌发堆枕,处处皆可怜。他撩起纱幔上榻,揽着纤腰将人拥进怀中。
邝露其实睡了已有多半个时辰,此时听见声响便悠悠转醒。她睡眼惺忪的看着润玉,尚带着几分未醒透的迷糊。这般模样让润玉直觉可怜可爱至极,又兼得新婚燕尔却连隔数日未曾相见,他也实在想念的紧,心神激荡再也忍耐不住,低下头去寻那嫣红双唇。
起初只是浅尝辄止,只是唇齿厮磨间渐渐地情意浓烈,邝露那点儿稀薄睡意在他的攻伐之间散了个干干净净。她侧开脸堪堪避过,一手推着润玉胸膛,“我已睡醒了,这床榻便让于世子吧。”
说着便想起身,润玉自是不能如她愿,将她搂抱进怀里,戏谑道:“我与夫人同寝一榻,何来相让一说。”
邝露玉颜晕红,几下挣脱未能成功,气恼道:“我不睡了,你快让我起来。”
润玉俯身吻上她颊侧,灼热呼吸撩上耳际,带起一片颤栗。“如此正好,夫人不如陪我做些别的?”
夏衣单薄,腿上隐隐约约觉出抵着什么,邝露并非不通人事自是知道那是什么。“你放开,青天白日的成什么样子?!”
她话音刚落,却听一声闷雷响,窗外天色瞬间黯淡无光,骤雨淅沥落于阶前。润玉低沉一笑,“你瞧,便是天公都成全了。”
他垂首吻下,抬手放下重重帐幔,塌上瞬间陷入一团黑暗中,像是骤雨吹打下的一座孤岛。耳侧喘息声愈重,可是吻她的时候却极尽温柔,一点点拂过下巴、颈侧……
邝露的眼中蓄满了泪,觉得自己似乎都快要溺毙在其中了。压在身上的人明明有着天底下最是矜贵清冷的相貌,此间时刻却着实凶狠地厉害,偏偏他还软了嗓音一句句的道:“邝露……邝露……你松开些……”
邝露偏过头闭上眼,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只是很快最后这点儿涣散的神志也就在一波一波愈发猛烈地动作中烟消云散了。
那一日的晌午极为漫长,长到足够邝露做了场共到白首的梦,梦中她已满头白发,却有人依旧同她十指紧扣,共赏满树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