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wo
万花谷 花海
距枫华谷之战已去四日有余,那日天还未亮,苏海棠便拉起苏浣师徒,抱着尚还昏迷不醒的陆北归,一路驾车驰骋,竟在傍晚前便抵达了秦岭青岩……
花海南侧的一组木屋,是苏浣师徒的结庐之所。自从那日将重伤的陆北归接来此处,苏浣师徒不分昼夜的照料着,以至于屋后未经打理的药圃中,这几日竟也隐约长出了些杂草。
花海中,有孩童在盯着红泥小火炉,还时不时的拿起药罐的盖子查看。另一旁,苏浣正陪着一名紫衣男子。些许交谈后,男子转身便要离去。“对了师妹。”紫衣男子突然想起一事,回过身来,从袖中取出一节细小竹管。“这是从君山飞回来的传书,似与丐帮最近的形势有关……”男子看了眼虚掩着门的木屋,“你找个机会跟苏海棠说了吧,她早晚都要接受这个事情。”
“我还要去之岚那里,先走了。”说罢,紫衣男子飘然而去,花海中独独留下紧攥着竹管,怅然伫立的苏浣……
木屋房门轻响,苏浣捧了碗带着热气的汤药进来,身后跟着的是她的小徒弟狄缘霜。自当日果断处理了伤处之后,陆北归的伤势稳定了许多,呼吸也日益安平,虽然肺腑有所伤及,看来不过只是挫伤而已。
苏浣将汤药放在床头,站在苏海棠的身旁。自次日起,陆北归便起了高烧。高温经日不退,苏海棠便日夜守在他的身旁,为了给孩子退温,她毫不犹豫的将自己最爱的一壶“酒神倒”用掉,给他擦拭高温的身体……
已是第五日的清晨,苏浣早早的来到安置苏海棠师徒的木屋,探了探孩子的额头,惊喜的发现男孩已然是退了高烧。她忙吩咐狄缘霜照顾好,自己便起身去往三星望月,请正在赏星居炼药的裴元来给他搭脉诊查。
“阿北的高烧已经退了,裴元查过后应是无恙了。你多日未曾休息了,这里交给我,快去休息会儿,若有事我会让霜儿来喊你。”送走裴元,苏浣回到了木屋里。而这时的苏海棠似如木头人一般,对所有的话语都毫无反应,她只是愣愣地盯着床上还昏睡着的孩子的小脸儿,双眼已是满布血丝。
苏浣见状,无奈地轻叹了口气。她随手捻起一根银针,悄无声息的刺入苏海棠的睡穴。“霜儿,去找一张毛毯来。”小女孩放下手中的药碗,转身跑了出去……就地安置好睡去的苏海棠,苏浣拆开陆北归胸前的绷带,查看起那触目惊心的伤口——当初外翻的皮肉已然内收,早已止住血的创伤开始长起新肉来,起先苍白的小脸也变得血气滋润。
果真小孩子的生命力最是旺盛。苏浣这样想着,心底却也在疑惑陆北归为何不见有转醒的迹象。或许是枫华谷之战的战况太过惨烈的缘故,苏浣倏然想起了袖中传信来的竹管,不觉地看了一眼地上睡去的苏海棠……
“枫华谷之战,丐帮精英去半,帮主尹天赐失踪,苏流代霜战死。传郭岩将继任丐帮帮主。”
将信纸卷起塞回竹管,苏浣将传信放在了苏海棠的手边,最后看了一眼木屋里的这一对师徒,带着狄缘霜掩门退去……
谷间的花海一眼望去满是花朵,细看来,却各个不同。从西域楼兰到东海蓬莱,从北疆平卢到南海仙山,各地的花草之种被足迹遍于天下的万花弟子采撷到此。花红叶绿,锦绣若海,白日之中一眼望去是万花相拥的纷繁花海。而一到夜间,花色无法为人所见,却又将许多夜间闪烁异光的花草凸显出来,与落星湖中湖水交映成辉,犹如晴昼映海,宛如有人以绝大神通将天上星河移到人间一般。
晌午时分,花宇晴刚走,苏海棠便坐在树下喝起了酒。远处,苏浣正将刚采来的新鲜药材平摊在药架上,另一侧的小火炉上咕咕煮着小徒弟要喝的汤药。微苦的草药味道随着雾气袅袅萦绕在小木屋的四方,而屋中的那人却依然未曾转醒。辛辣的烈酒在苏海棠的手中,不绝地饮入喉中。酒入愁肠,但不知卷起多少往事……
“我……我在哪儿……”
混沌之中,一股掺杂着血腥气的苦药味,不停的袭击着陆北归的嗅觉。周遭是一种毫无色彩的漆黑,这种漆黑是一种极致的黑,就像遮天蔽日般的乌云,将天地间所有的光亮席卷而空,只剩下如死寂一般的虚无。
陆北归想要抬起手抓起什么,手臂却如灌了铅一般不得动弹。他的身体仿佛浮在了水中,随波逐流,根本不受他的控制……
下一刹那,天地间袭来重重诡异的暗红,空气中弥漫着的是刺鼻的血腥气和不绝于耳的惨叫声。那刀剑刺入身体时的闷墩声响,与骨肉摩擦时的轧轧作响,秋叶如画的山谷顿时是满地血污,尸身如山……小男孩的心里慌着,他想逃跑却根本逃不掉,也无路可逃。他不知道,眼前的这一幕幕究竟是地狱,还是人间。
“师父……对不起……”
小男孩粉嫩的小脸早已被一把鼻涕一把泪糊成了大花脸。他将后背靠在一株早已被鲜血染红的枫树的树干上,紧紧攥着手中的短棍,将它抵在胸前。
“我要回家……师父,我要回家……”
“嗖!”哭声犹在,一记飞羽镝箭的破空嘶鸣却在瞬间终结了这一切,一切再次重归虚无……
“额……”
当陆北归再次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他的一生中最明亮的光。
简朴的木床旁坐着一位与自己年岁相仿的小姑娘,明眸皓齿的模样,一身紫衣襦裙,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用小匙一勺勺送入他的口中……
“你……是谁?这……里……是……”陆北归有气无力地平躺在床上,看着床边的姑娘,想要抬起手握住她的衣角,却发现连指尖也动弹不得。
“你!你醒了!”小姑娘起先平静的脸上瞬间换上了一份惊喜的笑靥,她忙放下手中的药碗,飞一般的跑出了小木屋。“师父师父!阿北醒了!他终于醒了!”
一声惊呼穿过了整个花海。苏海棠听此一惊一喜,甩手扔掉手中的酒葫芦,两步并作三步,腾空跃起,瞬时落在了木屋门前。“阿北!”她跃步进入屋中,看到小徒弟已然重新睁开了眼睛,眼角的泪花不经意的落了下来。她捧着陆北归温热的面庞,一手抹去了眼角的余泪。“臭小子,你可要吓死老娘了!”她嗔斥着,话中却听不到一丝怒气,满是疼惜和爱怜。
“海棠,你退一退,这里交给我!”看到这一幕,跟在苏海棠身后入屋的苏浣心中暖暖。她赶忙换到前方,并指探在男孩的腕间,细细诊查着他的脉息。脉象浮滑沉涩,却已然逐渐有力。“还好,伤势还算平稳了。”苏浣放开男孩的手腕,将他的手放回被中,掖好被角。“霜儿,从明天起,汤药换成’续骨活血汤’,地鳖虫和落得打要各多加一钱,你跟我来……”
苏浣师徒自去准备汤药的药材,木屋里唯独留下了苏海棠和陆北归二人。秋日午后的阳光温润中带着一丝凉意,男孩深吸了口气,不觉扯了下胸前伤口,便轻轻地咳了几声。苏海棠见状,忙将木窗掩实,生怕再有凉风吹进屋来。
“师父……”陆北归看到胸前层层包扎的绷带,意识到自己现时的处境。他唤了一声后,便羞愧的垂下了眼睑,不敢去看她。苏海棠曾经的怒意和着急在看到小徒弟转醒后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她端起床头的汤药,尝了一口温凉后将之送入陆北归的口中。
“师父……我……错了……”喝完了汤药,陆北归心中惭愧一没忍住,无声的哭了出来。用衣角拭去他的泪水,苏海棠轻声说道:“傻小子,师父不怪你。要怪就怪我没能留在你身边,多多照顾你看护你。”
小屋内一时陷入了沉寂。仿佛那惨烈的大战尚在昨日,陆北归睁眼闭眼都是那一天的种种情景。“师父……我看到了……师……师公他……”男孩的脑中再次回想起那日的那一幕,苏流的血战,那柄弯刀,那腔血……
苏海棠听言,猛地转过头去。“阿北,这个我已经知道了……你……你不用说了……好好养伤……”话音还未言落,这个一生硬气的女子倏然夺门而出。悲伤的情绪再也无法抑制,天地间撕裂的吼声掺杂着她的痛与伤,久久不落。
从醒转到能够下床,陆北归养了要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在此期间,苏浣将自己库存的和种植的所有药材尽数投入到陆北归的养伤“大业”中,甚至还不时上到“三星望月”,守着药王孙思邈的面,跟裴元要药材求丹药。而这段时间,苏海棠也没有闲着。除了整日陪护在自己徒弟的身边,照顾起居、按摩肌肉,还不时为他传功真气、推宫过血,加速伤势的痊愈。若非如此,单以陆北归这个七岁孩子的小身体怎会在这严重到几乎濒死的伤势下恢复的如此之快,甚至连不时来探望的裴元都不禁惊叹。
只不过,这段日子倒让苏浣的小徒弟狄缘霜得了闲。平日里,这个看似文静的小姑娘成了终日躺在床上的陆北归唯一的乐趣。不必再去给陆北归熬药,狄缘霜在下了学后,便有时无时地在小木屋里跑进跑出的。有时讲些万花谷的趣事逗他开心,或闲时像个小大人般给男孩讲解她所摘来的各种花束的花语……陆北归注视着这个眼睛大大的,却隐含着一缕纯真光泽的女孩,许久未流露出一丝表情的脸颊上不经意间染上了一抹殷红的微笑……
经过两个月的休养,陆北归终于可以自己独自在花海中漫步行走了。此时已至十月,木屋前那株樱树下的花圃中开满了粉白相间的秋海棠,清香优雅,沁人心脾。
陆北归放开手杖走了过去,扶着樱树的树干缓缓的坐了下来。男孩折了一支茅草叼在嘴边,双手枕在脑后,目光所及之处,是那个在远处不知在采集何物的女孩背影。
“阿北!”采集完成的狄缘霜笑着一蹦一跳地跑到了男孩的身前,将手中采集之物尽数展示在陆北归的面前。“你猜猜,这是什么?”
只见女孩手中捧着一抔艳红色的小果,那果实虽然小巧,但其表面光泽丰盈,隐隐间有一股淡淡的果香味扑鼻而入。“不知道,看样子像是一种植物的果实。”陆北归本就对此不甚了解,只得老实回答道。
狄缘霜突然轻轻噗笑了一声,从掌心中拿取一颗红果,递到了陆北归的嘴边。“来,你尝一尝,这果子酸甜可口,可好吃了。”陆北归将信将疑的从女孩的手中接过这颗红润的果实,看一眼狄缘霜满目的期待,心一横眼一闭,随手擦了擦就将它塞入了口中……红果入口汁水饱满,在咬破的那一瞬间浓郁的酸味立时包裹住舌尖所有的味蕾。陆北归本就不善吃酸,现下一颗果子险些让他酸倒了牙口。
“怎么样?很不错吧~”注视着那方笑颜,男孩的小脸莫名的一红。他微微低着头,虽然果子酸到不可言喻,可他的脖颈却不受操控般地控制着头部,轻轻颔首。
“这是荼蘼花的果实,荼靡是我最喜欢的花了~来,我带你去看!”说着,女孩抓住了男孩的手,两个孩子如风般奔跑在重重花海之中……乌黑柔顺的长发在风中飘逸,女孩银铃般笑声萦绕在男孩的耳旁。陆北归看着女孩娇小的背影,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悸动,他好希望时间能定格在这一刹那,这样的美好,这束明光,是他一生都不愿错过的……
手中握着一枝秋海棠的枝桠,男孩捋下一朵粉白相间的花朵,蹲在女孩的身旁,悄悄地将那娇嫩却清雅的花儿戴在女孩的发梢……
遥远的另一端,平整的空地上铺着一方油毡。苏浣与苏海棠姐妹俩一人喝茶一人喝酒,就只静静地望着远处嬉笑玩闹的小徒弟,阳光如玉般温润地洒落整片秋日的花海……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