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厄道是轮回关,亘古以来就是一片荒蛮野域,充盈着混沌的死寂气息,处处但闻野鬼哭嚎,不见天光。
凡人以为天地玄黄,而泉在其下,又呼其名曰“黄泉”。
此界没有虫鸟走兽,没有草木生机,唯有晦暗斑驳的一山一河,恒常笼罩于濛濛雾气里。山名蒿里,河号忘川。
忘川河面,淡蓝幽光浮泛,宛如一匹流萤织锦,人间中元节的莲灯水景也远不及它美妙,如斯美景,却是由亡魂们头顶悬着的簇簇鬼火汇聚而成。
在司命星君看来,这是冥土唯一可称道的景致。
“这天蓝不蓝,黑不黑的,真是……”
他自九重天腾云落地后,抱怨了一句渡厄道的坏天气,待瞟见桥头黑衣覆体、裹得连眼睛也不露的孟婆,赶忙小心地住了嘴,将后半句“一如既往的诡秘瘆人”给咽回肚子里。
冥土不似天界、人间,自开天辟地起,便不曾建章建制,更没有阴曹地府,只有一位冥神孟婆,日日在桥头熬煮一锅无味汤。
然而渡厄道自有法则辖制亡魂,凡入冥土轮回者,无一能逃过彻忘前尘。
多有那执念深重,不肯饮孟婆汤的亡魂,虽入鬼门,却渡不到彼岸生门,只得徘徊在忘川之中。不论如何绝望发狂,终有一日,都会叫河水涤尽一切喜怒哀乐爱恶欲,再度轮回。
若非奉命行事,司命是不爱到这里来的。
话又说回来,三界生灵恐怕没有谁愿意涉足这里,漫说凡人,从前的阿修罗如此,妖魔如此,神仙亦如此。
可谁叫他有一位顶顶固执、说一不二的上司呢?
眼见桥边候汤的亡魂队伍遥遥无尽头,有魂走,有魂来。
司命犹豫了片刻,觑准时机,厚颜挤上最前头,一迭声地给后头诸鬼赔了不是,“老兄,我有要紧事插个队!请诸位担待!”
紧接着,他对这身形窈窕的黑衣女神恭恭敬敬地一揖到地,“尊神在上,小神司命星君稽首了!”
孟婆手持木瓢,恍若未见未闻,自顾自地从大瓮中舀起一碗汤递给他。
如同对待所有亡魂一般,她的声音迟缓呆滞:“前世已了,返生无路,喝了这碗汤罢。”
司命星君尴尬地接过这缺了口的粗陶碗,望了眼里头混浊的汤汁,似掺泥沙。
他咽了咽口水,讪笑道:“尊神,小神不喝汤,小神今来渡厄道,是为向您求借命书一观。”
孟婆有命书一卷,记载三界一切众生的始终来去。
譬如凡人某某生于何年,卒于何年,生平事迹,在世时有何功德与恶行。
未跳脱轮回者可溯及未来世,似神明这般跳出轮回,虽则前因有迹,然而来日待书。
“此举绝非为作恶,小神可以立誓。”他立即赌咒发誓。
司命心知是多此一举,此书有善缘者览之,举凡心怀恶念者,目之所及乃是无字天书,故此不算妄窥天机。
孟婆低头不再言语,继续搅动着瓮中热气蒸腾的汤。
过了好一会儿没应答,他只得尴尬地让出位置,下一个亡魂来到桥头,孟婆便又颠来倒去地重复同样的话语和动作。
司命初时心里发怵,后来便暗暗腹诽:“果真如天界藏书阁中所记载的那般,冥土孟婆痴痴呆呆,终古只会熬汤,除劝鬼饮汤外,决不多发一言,是个又聋又哑的木偶美人。”
冥土女神的真容被黑纱阻隔,历来无人得见,亦辨不清神情,美不美的他无从知晓,只是多瞧一眼都叫人怪不自在,想来即便是三界无双的仙姿玉色,也定然拥有木然空洞的一双眼睛。
“尊神不语,便是……便是默许小神放肆了。”
司命再三拱手致礼,方才略有些忐忑地弯下腰,探指从垫瓮的两块硬石隙间掏出一轴古旧的卷册。
卷册入手的一刹那,仿佛自有灵性,它忽然挣脱手的束缚,“嗖”地飞出,悬在虚空里。
继而,命书两端竟自缓缓展开,淡金色的法则之力萦绕着它。
司命松了口气,心中默想那凡人公主的形貌,以神识搜寻查阅起来。
“人族李妙昙,东土大周国公主,生于人间历承平五十年,其父……”
上头寥寥几笔,写尽她泛善可陈的十二年在世人生。
凡人的生平有始有终,可溯及无数往世,然而命书上与李妙昙有关的内容,前世不可追,此世却只记载到她救下凡人昊辰这一桩功德为止,跃动的文字便戛然而止。
“咦?怎地没头无尾?姻缘呢?卒年呢?”
须知但凡是三界生灵,总有来处与归途。
司命疑心是命书出了岔子,又瞪大了眼睛搜寻那公主父母的生卒年记载,俱都完完整整,今生是福寿双全的好命数,来世运道亦丝毫不差。
他瞬间意识到了什么,“嘶”一声,神色凝重起来,“命书啊命书,快叫我看看李妙昙的夙世前因呐!”
话还未说完,原本静默的命书变得躁动不安。
卷轴两端开始疯狂地扭动挣扎,萦绕其上的法则之力亦随之暴涨,如同一张光网,将它紧紧捆缚。
司命的右眼皮此刻无端地猛烈跳动起来。
他从心底升起一丝异样感,直觉要见证某种不祥的征兆。
当其时,命书猛然发出一声极其骇人的尖叫,凄厉的叫声响彻冥土!
冥土的鬼魂们无不惊惧地匍匐在地,几乎吓得胆裂魂飞。
紧接着,卷身忽然渐渐燃起了火苗,伴随着可怕的呼啸声,命书就“噼里啪啦”地焚烧起来,火越烧越旺!
司命怛然失色,吓得心脏几乎要从腔子里蹦出来,情急之下,他慌张地伸手招来一股忘川河水,将之兜头淋下。
火焰被浇灭了,命书“啪嗒”一声掉落他脚边。
记载有李妙昙生平的那一章被焚毁泰半,只留下火舌舔舐过的一圈焦黑,与忘川之水洇染后的湿渍。
而那些文字已然化作灰烬,失散虚空不可寻。
……
金乌半坠,天边挂起红霞。
红绡端着原封未动的饭食迈出凌霄阁的内室,返身朝里望了一眼,十足的踟蹰为难。
昊辰从外头缓步进来,瞟见早没了热气的馎饦和古楼子,问道:“公主连朝食都未用?”
“只昨夜进了几口杏仁餳粥,便在里头编了一夜的花环,不许我们进去。”她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
“大王与王妃呢?”
“圣人传召,一早便匆忙进宫了。”
几盏香烛,珠帘垂户。
一架锦屏风前,妙昙神色淡淡,斜倚隐几,歪坐在四足矮床上,着一身萱黄地缠枝团窠宝相花纹广袖襦裙。
有别于以往的精心妆扮,她此刻罕见地披着乌发,不施粉黛,唇色浅淡,脸颊苍白,秀颀的脖颈低垂,灵巧而专注地编织着一串洁白的绿萼小花。
夕阳透过窗棂照入这间阔大的屋子,余晖与烛光交映,使得主人的丝衣上泛着如水的柔光。
馨香的摩利迦围簇她,迤逦长发铺散满床,入眼浑似一幅褪色的黄昏画卷,予人冷清寂寥的疏艳。
“你既来了,又怎地不说话?”
她忽然抬头,向帘外看去,打破了一室的沉寂。
隔着连珠却寒帘,昊辰早已冷眼审视这女郎半晌了。
距初见不过短短数月,妙昙的眉眼又长开了许多,也更标致了些。
正是花苞初绽,露出一些芬芳的花蕊,眉宇间的一抹郁色,反使她更添动人之态。
“看来你并不专心。”昊辰没有近前去,他以目光细细地描摹帘后那张美人面,仿佛要透过它看穿什么似的,“人死如灯灭,便是你再为楚国老夫人悲恸,也不该毁损己身。她若见你这般不爱惜自己,黄泉之下,难道便能安心轮回了?”
妙昙轻声道:“她是入不了黄泉的。”
这是实话,昊辰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抱腰扶几上安放的那尊绀青色八臂神像,微微变了脸色。
他们都知道那是为什么,在于此世彻底失去生息以前,恭陀婆伊把所拥有的全部物什都无私地遗赠给她,包括这尊她视为性命的世尊神像。
那日丧礼过后,当着舅父、表兄、父母、昊辰和所有亲戚的面,檀奴手捧老夫人留下的私库钥匙,跪伏在妙昙脚边低声抽泣:“公主,老夫人有几句话想要嘱咐您。”
“她叫您不要悲伤,也不应害怕。从您出生后,她见到您的第一面起,就已经明晓了一切。”
“她说:‘摩诃黛薇已赐予我普世最好的恩惠,这甘甜的恩典更胜于世间的一切喜乐,无物可以与之比拟。为了应验这一点,这一日早晚会到来。’”
“老夫人卒前的几日,婢子曾听见她嘴里小声念叨着什么。”
檀奴曾努力辨听那一句,唯恐自己此时学错了话,于是又极慢极慢地复述几遍。
满座白衣丧客茫然相顾,只因这是一句梵语。
一生悲苦的婆罗多女人,在今世抵达彼岸阎摩之前,阖眼露出心满愿足的微笑,“एकदमसहीआपकेरूपमेंदुर्लभह”。
唯有妙昙与他,闻之振聋发聩,心神激荡。
她说——“瑕满难得犹如优昙花。”
恭陀婆伊的一生,就像一阙悠远壮阔的词,踏着韵律,有起有落,有喜有悲,有爱恨,有欺瞒,也有真实,直到曲终词尽之时,才恍觉,始终是爱比恨要来得深。
女郎静静地凝睇他,往日灵动的双眸失去快活的神采,变得像一汪干涸的泉眼,“她是个傻子。”
“恰恰相反,妙昙,人是无法抵抗属于自己的命运的。”
昊辰负手立于帘外,仰观天际盛大的晚霞,意有所指。
“你又要说那些我不爱听的话了,是不是?”她冷笑道。
一语戳中隐忧,昊辰想起昨夜司命的话来,脸色顿时十分难看。
那向来胆大包天的司命星君,跟屁股着了火似的跑到凡间,面如土色地向他哭诉自己在渡厄道的可怖见闻,犹自惊惶未定,惴惴难安。
“帝君,那可绝非区区凡人的命数所能招致而来的祸患!小仙不知,因何故,您竟招惹了这样一个……”
一个前路未卜的战神转世已足够令他头疼,现今,又来一位脱离轮回命轨的周国公主,事情变得棘手至极,扑朔迷离。
他闭了闭眼,慢慢道:“也许你不爱听,我却不得不说。正如鸡生鸡子,亦或是鸡子生鸡,孰先孰后?无迹可寻。故此李妙昙必定会出生,恭陀婆伊历经的种种必定不可避免。这便是冥冥之中的命数。”
“命数?不,你不会明白。”她牵动嘴角,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哈哈!你要知道了才更觉惊奇呢!”
“小时候,他们告诉我,我外祖母是天竺人,从她的故乡到长安,以步丈量,要足足走上两载。她住在一条名为信度的河旁,是被逐出家族的不洁之女。她本该受到惩处。为了躲避责罚,却私自逃了出来,以乞讨为生,辗转千万里跟随大周的商队来到了长安,在最落魄的时候为我外祖父所救。这个固执的女人至死都谨守着一名婆罗门的本分,无比虔诚。为此,她宁可每日守着一块破石头神像,也不肯多看我外祖父一眼,要知道,在她受苦受难的时候,她所崇敬的神明可没有现身救她。”
“多可笑呀!你知道吗?我从小听的便是这样的故事。那些贵族们都在私下嘲讽,说楚国公娶了这样的女人,是玷污了清河崔氏高贵的门楣。”
“连我也曾在心里暗暗地瞧不起她,可从未有人告诉我,故事的背后是甚么模样。”
妙昙丢开花环,坐直了身子,原本宁静的神色里透出一丝癫狂,“她本可以不必遭受这些苦难,如果她没有听进我的胡言乱语……”
昊辰愤然打断了她的话,“你只不过是做了一场梦罢了!恭陀婆伊已经得到她梦寐以求的解脱,她已然离爱离恨,在无忧惧、无恐怖中安详地离去!”
“如此,你便该知晓,毗耶利没有求得的果报,应验在了他女儿的身上。”
“如今被困在那场梦境里的人,是你自己,李妙昙!”
他大声喝道:你还要自怨自艾到何时?!”
小娘子不敢置信地注视着他,喉咙里突然发出一声低低的哽咽,嘴唇颤抖起来。
“你觉得那是梦?”
她分明与他在异界经历了一场那样漫长的等待,然而回到现世,时间只不过增加了一眨眼的长度,枯叶前一刹尚在枝头颤颤巍巍,后一刹便倏然离枝凋落。
正在这落与不落之间,妙昙却觉得,她所有的眼泪都流尽了。
怎么会呢?人的一生还有那样长——她分明听见这玉质金相的郎君,以怜悯的目光,高高在上地告知她这样一个事实。
妙昙隐忍地移开目光,不愿再看他,下颌微扬,倔强又倨傲。
“昊辰,你还记得我与你讲过的那和尚的故事吗?错了,那和尚说错了!遮蔽住人眼的从来不是无常,是无明。”
昊辰蓦地瞪视她,因她突如其来的冒犯而攥紧了拳头。
她平静地质问道:“假使你以为那是梦,那你又怎知,此刻是我正身处你的梦里,还是你正身处我的梦里,亦或者,你我皆身处恭陀婆伊的梦里呢?”
一帘之隔,那郎君薄情的唇瓣张合着,想要说的话或许有很多,最后却甚么也没说,气极拂袖而去。
他对她失望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