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陀婆伊!”
“我候你已久,期冀你是为我带来好消息。”
他紧紧握着一束花苞闭阖的普利迦塔,快步迎向她,把手里的花向她递去,诚挚而英俊的年轻脸庞神采飞扬。
“牟尼他,可应许了你我之事?”
恭陀婆伊回身合上门扉,扯出一丝笑意,缓缓抬眸看向他。
金臂环,金腰带,蜷卷乌亮的头发,以华贵的恰达披肩。她的爱人皓白如积雪,健壮如雄牛,有着世所罕见的俊美。
而那一双明目凝视着她时,又偏偏温驯虔诚得宛如啄饮雪水的饮雨鸟,目光甜蜜又醉人。
此刻,这双眸子里却盛满了忐忑与祈盼。
没有接过他的花,她避开他的视线,微微一张口,双唇就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胸腔里也泛上撕裂的痛楚。
她感觉自己有些喘不过气了,开不了口,也不能开口。
上主啊!若您怜悯我,便叫我立时融化在他的眼里吧!使他中有我,我中有他,我们便可永永远远再不分离。
“恭……恭陀婆伊,怎么了?你为何哭了?”
这美姿仪的青年慌张的抛下了普利迦塔,顾不上那小小一束白花落在自己脚边,他轻轻扳正她的身子,用修长的食指小心拂去爱人颊边泪珠。
“是牟尼不肯,对你大发雷霆了?”
这天真的人呐,她该怎样告诉他,父亲晨间的那番话已令她失了所有勇气。
若她对父亲据实相告,他们便连此刻的相会也不能拥有了。
“布难陀罗,我食言了。”
“我不敢,不敢告诉他实情。我愧对你,也愧对我父亲。”
“不久,我将遵照父亲的意愿嫁往坎奇普拉。”
“这将是我同你最后一次见面,布难陀罗,我恳请你宽宥我的怯懦。”
当最后一个字自她唇齿间逸出的时候,她捂住抽痛的心口,再也忍不住,低泣出声。
人只有在痛苦时,方能察觉到,要完整的说完一句话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呀!
小屋里,霎时静极了。
除了恭陀婆伊偶尔发出的哽咽泣涕之声,布难陀罗始终一声不吭。
过了很久,恭陀婆伊只觉腕上一紧,一只大手牢牢攥住她的手腕,拉着她要向外走去。
“恭陀婆伊,你不敢。我去,我和他说!”
“不!布难陀罗!”
她惊慌失措的想要挣开他,周身的金饰珠珞叮当碰撞,发出一阵凌乱嘈杂之声。
“佛祖作证,我要迎娶你,做我的妻子。若我心坚定无伪,任谁也不能阻拦!”
年轻女郎奋力挣扎的力气,于他却不过是微不足道的推拒。
“可他是我的父亲哪!从没有女儿能够忤逆父亲的决定!自他口中说出的话便是对我行为举止的法令!这是古远以来,摩奴法典赋予每一位女子的父兄与生俱来的权力!”
“今日我们踏出这里,下一刻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人们的唾骂和鄙夷足以使你我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布难陀罗!我恳求您,看在我曾搭救于您的恩情。慈悲的人啊!为了我,也为了您自己——素有贤名的孔雀王之子!我请求您别这样做!”
海藻一样的美发狼狈的散乱在胸前,一双美目像涨了潮水的信度河,微微红肿着,含着极深切的悲郁凝视他。
他停下了脚步,赤红着双目紧盯她,状若魔怔。
“即便他是你的父亲,但女儿并非父亲的财产,他无权决定你的归属!”
恭陀婆伊咽下喉头的哽咽,别过脸反问他。
“在骰子大会上,女子同样是夫君的赌注。而你如今罔顾我的意愿,又视我与财产有何分别?”
“这不一样。恭陀婆伊,我敢向佛祖发誓!我若得娶你为妻,必将珍视你如同珍视我自己。终此一生,你的位置,将永在我左侧。”
多么动听的言语,多么动人的承诺,她惨然一笑。
“可你知道,这事永远都不可能发生。”
“你的佛祖,正是婆罗门最大的敌人。”
布难陀罗不容抗拒地抬起她的下颔,将爱人的脸转向自己,她决绝的态度令他灰心丧气。
他在密林深处隐藏着的,这狭小的木屋里,遣退了随从,独自一人,拮据的生活了数月,只为等她回心转意。
“我以为,时隔这样久,你肯来见我,是已经思虑清楚,要抛下一切顾虑,下定决心与牟尼分说明白。”
“我以为,你是愿意嫁给我的。”
奈何他心悦之人生着一颗顽石的心,他此刻方明白。
胸腔像是被掏空了,和眼前之人一起攒下的种种厚重的情感,曾经欣喜若狂的,羞赧心动的,炙热滚烫的,从空洞中被渐渐抽离。
“布难陀罗,我爱你,绝无一丝伪意。”
“但我不会为它舍弃我自己,舍弃父亲,舍弃我主普鲁沙。”
“你会因我而舍弃你偌大的王国,舍弃你未来的权柄吗?我们不去王舍城,寻一个远僻的地方,隐姓埋名的生活在与世隔绝的静修林。若你愿意,我将义无反顾地跟随你。”
布难陀罗的眼神中闪现挣扎之色,他终究没有开口。
恭陀婆伊自嘲一笑。
“看吧,正如你有着不可动摇的信念一般。我也不能为你违背经典,抛却世间正法的束缚。那样我将受到最严厉的惩罚,再也无法活下去。”
女郎抬起的秀气眼睑颤动不已,她雾气氤氲的双目,也妩媚得好似河水的涟漪。
“因此,就这样。临别之际,再抱一抱我吧。”
恭陀婆伊伸出双臂揽低爱人的脖颈,贴近他僵硬的身体,脸颊亲密摩挲,朱砂一般娇艳的唇瓣轻柔地抿上对方洁白如珍珠的耳垂。
“在我身体上留下你的印记,这种感觉,你我将永生也不会忘记。”
她滚烫的呼吸喷洒在他耳廓,耳垂的濡//湿//挑dou着他的情yu,分明说着蛊惑的低语,却有一滴一滴冰凉的东西砸上他右肩的肌肤。
森林实在是太大了,昊辰领着她已经在草木丛生的林子里走了很久,直到小径也被杂草树木给吞没。
“我们又何必非要来找,日落前她定会回去的呀。”
虽然无知无觉,不会疲累,可在林子里打转也甚是没趣。
“你我都不知契机会何时降临,在此之前,我们必须紧跟着她。”
他凝神察看周遭的蛛丝马迹,不忘嘱咐妙昙跟紧他,莫要迷了路。
“连路都没了,里头定然无人踏足,我们还是回去等着吧。”
昊辰回头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英挺的眉峰微微一挑。
“正是无路才好。”
她哀叹了一声,揪着身前之人的袖子,烦躁不已。
人家小娘子好容易觑了个空闲和郎君幽会,眼前这个不懂风情的木头还要带着她去搅扰人家,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嘛!
深一脚浅一脚,随他走了一段不短的路,枝叶藤蔓掩映里,昊辰指向前方,笃定道:“前面有人家。”
果然,在一棵高大的苦楝树下,有一座夯土筑成的小屋。
“此处还真是甚为曲折,恭陀婆伊和她的心上人在里面吗?”
她打量过四周极为隐蔽的环境,向朝门扉走去,看模样是欲“穿门而过”,悄悄看一眼对方是个什么模样。
昊辰正欲举步跟上,忽而神色一变,揽过她的腰,将人带离屋前,可已然迟了。
他们都听见了。
静谧的密林深处渐升起丝丝缕缕的婉转低泣,妖风靡丽,格外悠长。
他低头望去,怀里的小女郎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绸衣布帛被爱人鲁莽撕碎的暗哑声;爱俏的女子云发上的珠珞因情郎大力的动作而被扯断,断了丝络的宝石密匝撒落一地;钏、镯、琮、璎珞被毫不怜惜地一一拽落尘埃,叮铃铛啷的弃置于地。
肢体的交缠碰撞,连空气也蒸熏出暧昧的湿意。
动……动静还挺大的。
这便是五堂叔家的县主姐姐偷偷和她说过的,公主县主们一定要体会的快乐的事吗?
昊辰本来就极为不自在,却瞧见妙昙先是一脸呆怔,尔后,天边的霞光泛上她玉白的面庞,目光转而羞赧又惊奇,似乎在认真思虑着什么的模样。
他这时方后知后觉的涌上一股恼怒与耻意,当机立断以双手遮覆怀中之人的耳廓,不让此yin//乱之声污了她的耳朵。
“不许听!”
他低声呵斥道。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实在是,岂有此理!
如此有伤风化之事,都乱到他跟前来了!若是在天界,他非得将事主打入天牢,严刑峻法好好杀一杀此等害人风气。
联想到昔日传闻中的天界茶话会,以及司命无意间泄漏的天界诸神香yan故事,他打定主意,待离开此界,即命司命编撰一部天界礼义廉耻册,教一教那等不知规矩之众,羞耻为何物!
“那你也不许听!”
妙昙凶巴巴地顶着一脸薄红,掂起足尖,也替他捂住了双耳,捂得极紧。
“我不听,一点儿也不好听!你也不许听旁人的!以后也不许!”
即便如此,也仍有靡靡//缠绵之音漏进耳中。
他们一起靠在树下,靠得近极了,呼吸相贴,偏偏她一双莲花目瞪得圆圆的盯着他,这叫冰清玉洁的柏麟帝君窘迫不已。
“我有好几位堂姐,还有几个堂姑。她们都和我说啊,做这种事情是世间极乐,我有些好奇……”
听她絮絮叨叨,越说越离谱,他沉下脸打断她。
“莫要听旁人胡说!此等污秽之事实为最下之流,决计沾染不得,你可不许同她们学坏!”
昊辰下凡时日不短,已知大周皇族女子行事高调放纵,时下风气开放,高门贵女豢养几个面首的确不是稀奇事。
旁人他管不着,却绝不许妙昙与他们学坏!
既已知她宿有慧根,福缘深厚,他是定要渡她成仙的。
妙昙却对他这番话甚是不以为意,调侃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也。不想也难。”
在爱人身上,人们总有使不完的力气。
从她的额,到唇瓣,他一寸一寸地描摹,虔诚地顶礼一具承载他爱人灵魂的躯壳。
泪珠扑簌簌落下,颠狂迷乱的世界,爱人模糊的面容,欢愉和痛苦在她身体里冲//撞激荡。
我要融化在他身体里了,她畅快地想。
在恍惚之间,布难陀罗听到她低唤他。
“思瓦米。”
她感觉他身形微微一顿,反引来他更激烈的碰//撞。
“思瓦米”
娇娆的女郎温顺地伏低了身子,要他触及到自己的最深处,与情郎交颈深wen,撷取他口中甜蜜的甘露。
天色暗淡的时候,云收雨歇。
他们静静依偎在狭窄简陋的木床,她窝在爱人的怀里,聆听耳畔强健有力的心跳。
他们谁也不曾作声,提出离别的请求。
在第一颗星子若隐若现的时候,恭陀婆伊从他的怀抱离开,美人脐窝深落,脐上雪白//皮rou还留着爱人的齿痕。
布难陀罗坐起身,注视着她默默地将鲜丽的衣裙穿好,遗落一地的金饰物,一件一件地重新装点主人的身躯。
眼见她要离去,他倏地起身,握住她骨肉丰匀的肩,悲切的看着她,欲言又止。
“恭陀婆伊……”
“嘘!不要再说。”
她将红艳纤细的食指抵住这人中雄牛柔软的唇。
“布难陀罗,我要你保证,这将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不,恭陀婆伊,我,做不到。”
他踉跄地后退了两步,跌坐在床沿。
“吾爱,答应我。”
“我要你立誓,你将永远也不能违背我的意愿,主动前来见我。”
可分明,她眼帘上才有的细腻乌青色还晕染在他唇间,涂饰爱人纤秀脚底的朱砂也印在他白如象牙的腰侧,他的身体还带着她的余温。
恭陀婆伊却神情冷淡,自她檀口之中流溢出的冷酷话语,利箭一样刺向他。
“你必须立誓!孔雀王朝未来的国王陛下!”
布难陀罗浑身一震,思绪陷入一片空白。
他到底遵循爱人的意愿,立下了永不违背她意愿前来寻她的誓言。
“愿您的佛祖佑您兴旺,殿下。”
美艳绝伦的女郎对他合什一礼,眉眼含笑,飘然离去。
“恭陀婆伊!我将在此一直等你!直到你的诃乐蒂礼前奏响西塔琴!”
一股愤懑郁结于心,他冲她的背影大喊一声,她没有回头。
她走了,带走了地上那束蔫败的普利迦塔,什么也不曾留给他。
不久以前的肌肤相qin,耳鬓厮磨,仿若梦幻泡影。转瞬之间,他们便成了只是闻过同一种花香,拥有同一场云雨梦境的陌路人。
布难陀罗茫然若失的躺回木床,微凉细碎的触感叫他回过神来。
揉碎了满床的冬茉莉花鬘,留下了她身上的靡香,一朵自她耳畔落下的古罗波花,是她留给他的最后纪念。
布难陀罗看着它们,升起满腔悲怆。
他是一名佛教徒,他是一个刹帝利,这是他最大的原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