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日,他都未曾再见过那明丽灿烂若朝霞的小公主。
然而各色珍馐补品、稀奇灵药却如流水般源源不绝的被送入他的居处清泰轩。
府中宸王征战在外,王妃归宁长安已有月余,是何人授意不言自明。
如此大补之下,一旬以后,老医正满意的捋着胡须,示意他可以离塌起身缓缓走动,活络筋骨气血了。只是此后仍需调养一年两载方可使力,到底损了根基,即便佐以珍奇药物保养,恐怕将来于寿数上也有碍。
昊辰面上戚戚,心中不以为意。
凡人一世,不过区区肉体凡胎,活至而立之年,也尽够他渡战神回天了。
“不知公主此刻在何处?某得公主相救,还未曾当面致谢。”
夕食毕,他闻言相询身旁随侍的宦者。
算来,这位昭襄公主于他也有大恩,凡人昊辰欠她一桩因果,他便合该允她一诺,只待日后回天施予回报。
那宦者听他问起,顿时喜形于色。
“贵主居于凌霄阁,奴带您去。”
宸王宅邸格局颇大,河洛郡城繁华富庶,有八十里坊,南北两市,王邸便占了泰半的安定坊。
那宦者恭敬的领着他穿行于轩台阁馆、小桥流水之间,所见房屋高低错落,富丽庄重,其间花木扶疏,景色怡人。
一路分花拂柳而来,绕过一片盛放的芙蕖池,眼前便是凌霄阁了。
宦者入室通报,请他于廊下稍作等候。
凌霄阁临水而建,花木环绕,盛夏也有一股清凉之气。
昊辰负手立于廊下荫凉处,廊边遍植晚香玉,暗香幽浮。
这位公主似乎极爱芬芳花卉,那日他苏醒初见她时,她鬓边簪了一枝不知名的金色奇花,她持帕俯身凑近他,亦身有馥郁清芬之香气,似曾闻过。
不知是花香,还是……
正思忖着,李妙昙的使女素芨笑吟吟的来廊下传话。
“贵主请郎君进去呢!”
他今日着了一件月白色绣暗云纹窄袖交领长衫,纤腰束素,乌发整齐梳起,挽以玉簪,其余不饰一物。
这十五岁的少年郎,唇红齿白,形貌昳丽,长身鹤立,矜贵非常。
他一迈入居室,李妙昙便觉眼前一亮,皎皎如明月,皑皑如霜雪,端的是人间未有的绝色。
昊辰向她端肃一揖。
“某此来,一是为向公主致谢,公主义救昊辰,颇费心神。二是欲问公主何求,只要不违背公理正义,他日公主必当得偿所愿。”
她听得此话微微一哂,只让他坐在一旁的簟席上,使红绡添上茶水,又吩咐常秉文去膳房端夕食,便低头斜倚着案几继续编织手上的茉莉花环,不再言语。
“公主?”
昊辰心中疑惑,不知她是何意。
“留在此处,先陪我用完夕食。”
素芨指挥使女撤去妙昙案前一箩筐的洁白茉莉,小心收起她编织了一半的花环。
红绡为她挽起轻薄的丝罗袖,取下右腕间缠绕的四十八子金刚菩提念珠,露出半截嫩白亭匀的小臂。
有使女端来盛有温水的铜盂,水中洒满芳香的夜合花花瓣,她半跪下,端举着铜盂请公主净手。
白如酥酪般纤秀的十指在花瓣温水中细细濯过,又被柔软的白叠步轻柔擦拭。
不多时,几个使女宦者端着一盘盘菜悄无声息的入室来。
两人的案上俱摆上了一盘撕的细碎的炙野彘肉,色泽油亮金黄,撒上芫荽,焦香四溢;一盘鱼鲙,淋上柑橘汁,细薄如雪,晶莹如玉;一盘波棱菜;一盅菘菜羹;一碗清风饭,点心是一道玉露团。
妙昙举着玉箸,搛了一片鱼鲙入口,细细咀嚼,抬眼却见下首那人眉头紧皱的盯着她。
“看着我做什么?吃呀?”
昊辰盘腿端坐于案前,并不动筷,神色冷淡。
待她食毕菜肴,夹起一枚玉露团细细享用时,他开口了。
“公主不是笃信佛法?学佛之人也食得血肉吗?”
妙昙咀嚼的动作微微一顿,笑意更深。
“你又如何知道?”
“公主手佩菩提珠,方才又用丝线编织茉莉花环,那花环是用来供奉于佛像前的吧,菩提与茉莉皆佛教圣物。”
“小郎君好眼力。”
她放下筷箸,抚掌轻笑。
丰艳乌发上那根缠金百蝶流苏簪垂在耳边,随主人的笑轻摆颤动,衬得那一双莲花妙目愈发狡黠灵动。
“可你却不知,我信佛,也不信。”
“我虽每日早课不辍,抄诵佛经,编织花环以做清供,时常往寺庙礼佛,却不是因为我真心信佛。我是个急性子的人,有时躁郁起来,连我自己都怕。”
“我幼时,有一位德行高远的大法师来到我家,他言说我若依释教仪轨,信佛,便能平心静气,蠲除躁郁。因此,我如今诸般信奉的举止,不过是一个为了使自己得到清静的法子罢了。”
昊辰暗自摇头,她这一番话于他看来便是谬论,难以苟同。
到底是锦绣堆出来的娇贵人,何曾懂得修佛修心,动心忍性的道理。
他修无情道,无情道心坚不可摧,不可毁,无情道基亦绝无动摇可能。
修行之人最大的真实,便是诚于道,诚于心,一切修行果报皆由此生。
“你既不能虔信,又无法断绝荤腥杀生,信佛又有何果报呢?”
她瞧他面色微愠,嗤笑一声。
“你这个人呐,竟如此较真,果然是立志要修仙问道的人。”
“这里头还有个故事呢,不知你可愿听?”
昊辰低头饮了一口清茶,不辨神色。
“某愿闻其详。”
妙昙招手让使女们撤下饭食,换上乌梅饮,待她痛快的饮了一大口,惬意的舒了口气,才缓缓道来。
“在没有遇上广慈法师前,我也曾茹素的。我的外祖母,她是胡人,来自天竺,出身高贵的婆罗门种姓,虔信一位脐生莲花的大神,她一生谨守婆罗门茹素的戒律。我幼时曾住在外祖家,也被严令禁食荤腥不洁之物。”
后来回到宸王宅邸,昭襄公主拜了一位老师。
便是赠予她阿输柯花的那一位游方和尚,那和尚教导她如何借佛法清静内心,使躁郁不生。
这位大法师自天竺而来,法号广慈,是位个性古怪奇异之人。
他不诵佛号,也不禁荤腥,不仅自己不茹素,也从不叫学生妙昙茹素。
他若在外乞食,人家布施予他什么,他便吃什么。
若予他素粥,便食粥;若予他蔬果,便食蔬果;若予他一粒栗子,便食栗子;甚至若予他一块肉,便食肉。
广慈对她说起自己的一段故事。
一日,他游经一方小村落,向村民乞食。
几位顽劣的少年人捉弄他,扔给他一块肉,想引他发怒,看他丑态。
广慈却不紧不慢的拂去肉上尘土,欣欣然食之。
“这是个假和尚!”
少年人大惊失色,指着他惊怒不已。
广慈双手合十,微微一笑。
“我是真和尚。”
彼时妙昙虽年幼,却也有些见识。
“老师,我听闻凡皈依释教的众比丘与比丘尼及信众不可食荤腥。《涅槃经》中也说‘食肉者,断大慈种。’缘何您不持此戒呢?”
那大法师冲她眨了眨眼睛,微微一笑。
“那便要从一条鱼的故事说起了。”
“如是我闻,不知名不知数之劫,有无名之河,河中有一尾鱼。”
那条鱼,上辈子却是个天神。
因造了恶业,被罚下界,落入畜生道,投生为鱼。
有一行路人经过河边,腹中饥饿,看到这尾鱼,便宰杀了他,烹而食之。
鱼葬身人腹,以身饱饥人之腹,按理种下善因,来世应得善果。
而众生所求善果,无非是下一世轮回入人道或天人道,可它却投生于一只母鹿腹中。
这一世它出生是条鹿,生长于水草丰美之地,每日食草饮泉,有妻有子,无忧无虑,无天敌,无猎杀,它便快快活活的终老此生。
倘若那条鱼,并未遇到那位腹中饥饿的行路人,而是遇到了以捕食鱼虾为生的白鹭呢?
鱼葬身于白鹭腹中,来世轮回入人道,转生为人,投生于显贵之家,富贵已极。
他前半生得父母溺爱,万千娇宠。但一朝巨变,父母双亡,只能独自守着偌大的产业,孤独终老。
那只食它的白鹭来世反成了鱼,靠捕食虾,安度鱼生。
须发皆白的大和尚讲完这个故事,笑眯眯的问她: “阿昙,来世你愿做鱼,做神,做鹿,还是做人呢?”
这个不过垂髫之年的小娘子,沉吟半晌,反问他。
“鱼吃虾,鹭吃鱼,人吃鱼也吃鹭和鹿。法师,世人常道六道轮回,积善行得善果,可转生为天人或富贵人族,得享极乐。可若连神都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神尚且在六道之中,何况其余众生?鱼有鱼的快活,鹿有鹿的快活。是什么遮蔽住了人的眼睛?”
广慈长叹一声。
“是无常啊!阿昙,无论寰宇与众生如何无常,也无损其本真面目一丝一毫啊。”
广慈的故事讲完了,她的故事也讲完了。
“这便是我要说的故事。”
她看向昊辰,那端方如玉的白袍少年郎眼睑低垂,长睫微颤,遮住眸中神采,仿佛若有所思。
“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他沉寂了半盏茶的辰光,方才抬眸直视她,眸光内敛深沉,仿佛压抑着什么。
妙昙与他视线相接,瑰丽娇嫩的面庞蒙上一层静谧玄妙之色。
“幽冥之间,万物已循己因缘。”
“唯一不变的,是真实。”
“那和尚让我看到了一种真实,因此从那以后,我便再也不茹素了”
“这便是我想告诉你的,只是请你听了一个故事罢了。”
她从簟席上起身,踏着木屐走到他的身边,跪坐于他身侧,织金镂花的纱罗帔帛散落着交叠在他月白的衣衫下摆,重重复叠叠。
小娘子斜倚着案几,素手支颐,眉心一点红色朱砂,巧笑倩兮。
“昊辰,来世,你愿做鱼,做神,做鹿,还是做人呢?”
她发问,声音轻柔婉转,不可思议。
他亦沉沉凝视她,眼眸忽如破晓霞光一扫晦暗,藏于其中万千星辰闪烁,涌现不可名状的煌煌之火。
她被这样热切的眼神注视着,忽觉一身汗毛立起。
直觉有些不妙,果然……
“妙昙,你天生便具慧根,你是有宿慧的,以你的资质,若能……”
“住口!若你要说一些我不爱听的话,那便不必说了。”
她旋即起身,背立不语,如云霞般晖丽的十二破间色裙划过曼妙的弧度。
竟这般气恼?
昊辰一怔,她对修仙问道如此抵触,不知究竟是为哪般?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只能且行且看罢。
这傲慢矜贵的帝君,披上了凡人的皮囊,变做温润如玉的模样,企图以温言软语消解小公主的心结。
“妙昙,你说的那广慈法师慧心如炬,可叹我无缘得见此人,不知他现在何处?”
昭襄公主冷哼一声,小脸紧绷,撕扯帔帛的手愈发用力。
“我哪里晓得!”
“我幼时,他年纪便已经不小了,许是涅槃了也未可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