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念卿没仔细看他的神态,只记得他脸上仿佛落了宣纸般薄的一片春雪,脸色有点微妙。他问了一句:你要去哪里?
梅念卿也很奇怪地看着他:你觉得我现在还能去哪里?没听见天帝怎么说的吗?没听见还有三个时辰吗?
他想了想,懒得跑那么一趟,于是背对着他自言自语叽里咕噜说了一些话。少顷,从耳后摘下一条别针似的小纸片,两只手轻轻一揉,纸片被扯得粉碎。
梅念卿转过身:“你,要不要吃什么?”言罢,也不等他抉择,直接把那小神官送来的一盘雪藕端到他面前,他下巴一抬,意示他别磨叽快点吃。
梅念卿托着腮,指节有节奏地敲着桌面,发出枯燥的响声。太子这一顿吃的非常不安稳,因为一直有双目光盯着他,就是有那种被跟踪的感觉,让人浑身不自在。他几次停下来和梅念卿四目相对,然后自己非常自觉地低下头继续仓鼠一样捧着雪藕啃。
如此几次,他索性把剩下的半盘推给对面,然后趴台。
一个熟悉的声音来势汹汹地逼近:“你们两个不要不识好歹!!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扯东扯西!”
梅念卿看都不用看直接丢给他一个死人脸:“可拉倒吧,饿着死和吃饱了死我肯定选后者。”说完拿起一片乳白色的藕片,晃了晃,咯吱咯吱吃了起来。
竹杳双手撑在桌子上,恨铁不成钢地道:“你还有心情吃东西?你还吃的下去?”
他又转向太子:“一个个心里不放事的!你们当着我的面说说看,这次一去能有多大几率活着回来?”
梅念卿“哦”了一声,又往嘴里塞了一片,含含糊糊道:“我斗胆猜测,有八成。”
竹杳被气的腮帮子疼,他一屁股坐下来,伸手就拿了两片咔擦咔擦嚼起来。
梅念卿把盘子往他那里推推:“多补补,消消气,下下火。”他抖着腿,跟一旁浑身冒蓝光的菊思打了个招呼,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出来。天帝过来的时候竹杳已经把菊思的魂强行修复,效果不是那么好,到现在魂魄还是少年形态,虽然有鼻子有眼,有胳膊有腿,但还是浑身冒鬼火。
竹杳终于忍不住转头悄悄问梅念卿:“多久?他能这样多久?”
他的意思是说,他能维持多久这样清醒的状态。他们心里明白他们都在玩一个危险的游戏,这是一场自由度很高的情形,只要出了一点插曲,他们的命运可能都会颠覆,而且这是不可逆的。
梅念卿此时却像个没事人一样,手叉叉歪在椅子里出神。被他一句话叫回来,满脸迷惑:“你问我??这不是看他心情而定的么?”
言罢他才忽觉有些不妥,若真的是依他情绪所定,那他现在可能就不会完整地坐在这里了。
他耸耸肩:“不知道。”
他这么一说,竹杳倒紧张起来,这不就相当于身边埋伏一个炸弹?随时都可能要了你的命那种,说不定路上走着走着人就没了,你还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梅念卿用胳膊肘子捅他,意示他看看人家脖子上的东西。
竹杳深表疑惑:“你觉得…这个玩意…真的会有用…?”
梅念卿:“知道就好。你不是爱睡美容觉?这下不就能真的永葆青春了?”
竹杳泪眼婆娑:“永葆青春整挺好,要是缺胳膊少腿顺便毁个容的…”
梅念卿顿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你可闭嘴吧。思思儿,思思儿?赶紧的准备一下。”
菊思之前是飘着的,现在化形能走倒颇有不适应。他听到梅念卿叫他的名字,用一种耐人寻味的眼神看着他。梅念卿的记忆还停留在他的小鬼火时期,自然伸出手。后边这才想起小鬼火长大了,不能撸撸捧捧揉揉了,只好有点遗憾地把手收回,隔空问话。
太子睡醒的时候,像个哑巴一样沉默寡言,不声不响,格外安静。闭目养神的菊思感觉到了他的目光,沉寂地仰起脸,他们对视的一刹那,两种不同风格而又同样冷峻的眼神相互碰撞,似乎能擦出火花,映的一切都如串串晶莹剔透的玻璃球,带着点凌霜自得的锋芒和陌生。
梅念卿站了起来,皱起眉头道:“外头有人过来。”
竹杳也皱眉道:“不是说三个时辰么?怎么变成三柱香了?”
少顷,他弯腰寻找躺在地上睡觉的诛心,准备出门查看一番。刚蹲下来,几乎是弹指间,一声震天撼地的巨响炸药般绽放在他的耳畔,这声巨响来自屋顶,殿中过于空旷,声效便被放大,还带有隆隆回声。
梅念卿甚至什么都没反应过来,他睁大眼睛,耳朵热辣辣的,就什么也听不到了。随之而来的,还有不断摇晃的失重感,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听不到声音,但他似乎看到那穿透力极强的声音像水一样涌向四面八方。
恍惚间,有谁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把他从地上拽起来,梅念卿扬起脸,想寻找着那只手的出处,脑袋里好像有一只兽爪在抓挠,头痛欲裂。他的手指微抽,肘关节痛地似乎冒起一股细小的白烟,尖刻的疼痛飞速地流遍全身。
猛然间,他重新听到了喧闹的外界,好像那灼手的疼痛从耳中钻出,顶开了堵在耳外的塞子一样。天心石宫顶上的裂缝像一条蜿蜒交织的黑蛇,闪电般爬满了他的瞳孔,爆炸声在空中隆隆滚动,温润宏大的玉柱此刻狰狞狂野,顷刻间坍塌下来…
他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拽着胳膊跌跌撞撞地跑,手臂被拽的生疼,几次跟不上速度,全是凭着强大的拉力驱使着向前。
说时迟那时快,还没完全跑出九重门外,那只手却毫无征兆地一松。他靠着惯性又向前踉跄了几步,不出所料地被门外的玉璇玑绊倒。好在他潜意识过强,已经意识到危险,本能地双手护住头部一个侧翻,反倒借力又向旁边滚了几步。
梅念卿后面才知道,这来自天眼的滚滚天雷就是来灭他口的,把乌庸殿劈了个稀巴烂,方正伟岸的金顶和富丽堂皇的内苑全给轰飞了,塌殿的场面简直比建殿的场面还壮观。
梅念卿心有余悸地跌坐在迂曲的残垣断壁中,大口大口地喘气,他仰望着一碧如洗的明蓝,摸着自己的胸口,感受着胸口怦怦的心跳,以寻找自己还活着的证据。
竹杳在离他比较远的地方,弯着腰扶着残壁,在拍自己的脑壳。
他们刚才被五雷轰顶震得短暂性耳鸣,竹杳这副身体可就没这么幸运,他反复倒腾,连梅念卿跑到他身后都没察觉。
梅念卿的听力恢复的也不是很好,他缓了一阵,发现自己胳膊肘脱臼了,随便接了接,走上前拍他的肩,大着舌头道:“竹啊,拍脑子注意点,太用力把你脑浆挤出来。”
竹杳大声问他:“你——说——什——么——?”
梅念卿凑到他耳边说:“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竹杳踢他一脚:“你有病啊?”
闻声赶来的神官们围作一圈议论纷纷,有的像是刚睡醒:“我趣,雷师干什么吃的把雷劈到这里来了。”有的就怼过去:“放屁,雷师在家里睡大觉,这根本是从九重天劈来的好吧。”有的看热闹不嫌事大:“太生草了,这叫什么,遭天谴了呗。”有的是担心自己家:“哎哎,应该不会再劈到别的地方吧?”有的在推测:“会不会跟那个天眼有关系?”“……”
他们除了震惊就是害怕。刚才那巨响简直振聋发聩,别说这些神官,就是整个仙都都要听到了。然而真正令他们感到震惊的是,他们到底在里面装修什么?这真的不是帝君请来的拆迁大队么?干了多大亏心事,挖地基也不用被雷劈啊?还有的神官点头说,我觉得可以,以后抄家带上他们…
声势浩大的乌庸殿转眼间化为乌有,殿宇炸开的各种碎骨有个别还不慎坠入其他神官的宫殿,据一位受害神官瑟瑟发抖的描述,他明明在玉露池子里泡桑拿泡的好好的,他妈一个陨石一样的东西就从头顶上砸下来,专门来索他命的一样。陨石落进水池里把玫瑰花瓣都炸没了,他当时吓到天旋地转风中凌乱,想喊救命却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能一个劲儿的啊啊啊啊啊啊。
梅念卿当时非常委婉地安慰他:没关系,我们还聋了一阵子。
安慰完人,他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去问竹杳道:“我们这里是不是少了几个人?”
竹杳一拍脑子:“我趣,太子殿下和菊思没了!!!”
众神官看着他们大呼小叫地跑回废墟堆,长一声短一声地扯着嗓子叫着“太子殿下——小思思儿——”。前来搭救的神官拉了一条警戒线一样的金线,算是划分区域,然后修补被劈坏的禁制,通报天悦龙庭,等候通知。
他们看了待过的正殿,没有,偏殿,没有,莲花池,没有…梅念卿拍拍手上的灰,喘了口气,歪着头不解道:“你把我拉出去的时候看到他人没?”
竹杳吃力地掀起一顶屏风,漫不经心地说道:“什么啊,根本找不到你人,怎么可能看到他。”
梅念卿停下手中的动作,又问了一遍:“不是你把我拉走的?你正经点,别开玩笑,我觉得这件事有点奇怪了。”
竹杳也停下手中的活:“真不是我。”
梅念卿一下子安静下来,他敛起笑意抱住肩膀,隔着一地的残骸,认着地想。
他轻轻踢飞了一片碎金,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道:“不用喊了,喊了他也听不见。”
梅念卿分辨一阵,实在想不起方位。又道:“菊思的躯体放在哪个房间?”
梅念卿要不这么说,竹杳一时间还没想起来,他快步跟上,骂了一声道:“等等等等,我设了禁制,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梅念卿回过头来看他:“菊思我倒是不担心他,他的躯壳被锁在法阵里,魂魄也有自我防护措施,最多打回原形重新养养。我现在想的是太子殿下,他明明和我一起出来的,这么大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竹杳连忙带路弯弯绕绕跑过去,他们门都不用开,果然看到隐隐约约有一个白影在闪动。
他刚想喊一声“太子殿下”,就被梅念卿从后面捂住嘴巴拽到地上。竹杳刚要发火,见梅念卿蹲在他身后摇了摇头,用唇语说了什么。竹杳眨眨眼,马上会意。
但见他从袖口抽出小纸人。那小纸人瘫在他的掌心,他只消轻轻一吹,纸人便立起来抖了抖身子,舒展着软绵绵的腰肢,似乎在伸懒腰。竹杳对它轻声嘀咕了一句,它跃下他的手心便蹦蹦跳跳地飞过残壁,白蝴蝶似的飘落入墙后。
竹杳凝神细听,不多时,他面上疑云愈来愈重,不得已只好勾勾手指,无论怎么召却不见小纸人飞回。他们面面相觑,这才意识到纸人出了岔子,像是蒸发般不见了。以往他的纸人就算只剩下一条腿,或者被泡成纸糊糊也会飞回来,这次更蹊跷,活不见“人”死不见纸。
梅念卿背对着他,专心听着风吹草动,道:说不定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卡在哪个缝里出不来也不是不可能。
竹杳摇头:那我还说被他吃了呢。压的再紧它也能抽身,卡的再紧它也能自动分尸,就算被烧了,也不可能烧完全,纸屑也会飞回来的。
梅念卿又嘀咕:那真是奇了怪了,我怎么觉得这么不对劲,这里面的人到底是谁?
竹杳的声音有点难得的低沉,似乎还带着点笑意味在里头:又或者,他不是人呢。
梅念卿头也不回地哼道:“你的脑洞还挺大,说说看,咱们殿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就算有,也不可能在仙都这种地方活个几天不被发现的。”
梅念卿见竹杳不回他,随意调侃道:“你这个纸人做的不好,如果你亲自去看的话,我就可以给你收尸了呢。”
他啊哈啊哈无声地憋笑,没听到后面的声音,用胳膊肘子戳他:“你怎么不笑?!”
梅念卿戳了个空,正疑惑竹杳的脾气怎么这么沉稳了,以往只要说这种话都是要被他反唇相讥的。一转头准备“兴师问罪”,看到眼前的景象后呆了几秒。
一声轻笑自后方荡漾开,梅念卿的鸡皮疙瘩再次集体肃立,腿抖的跟糠筛一样。这次抖腿不是因为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是真的心惊胆战,他一回头就看到竹杳斜斜地歪倒在一边——大概是被捏晕的吧。想不到他一语成谶,真的可以“收尸”了。
他后来说当时他心里头就像蜈蚣密密麻麻爬过一样恐怖,既然在他后面的不是竹杳,那刚才跟他说话的是谁?!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当时害怕极了真的,一转过来又差点跟亲切的心魔来个法式问候,他终于体验了一把那个被莫名其妙砸了桑拿浴神官的痛苦。恐惧真的是从心底涌上来的,在感到惊恐的一瞬间想喊救命却根本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能一个劲儿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心魔这么乐呵呵找上他,绝对不会是想给他道个早安这么简单。
梅念卿还好一点,没有啊出声,但也吓得把自己舌头咬破了,然后扑到竹杳身上疯狂拍他。拍不动,骂不动,只好对他的脸左右开弓。他下手不轻,抡起袖子几轮下来,竹杳白玉般的脸颊霎时间指痕分明,高高肿起。而不知道他是中了什么蛊术,梅念卿打的他脸颊充血也没把他打活。
“你太吵了。”面前的人蹙起眉,不满道。
梅念卿终于冷静下来,收了手。他有竹杳有装备就是一条龙,看看他在内海那拽样就知道了,然而没竹杳连条虫都不如,人家勾勾手指就能把他像捏蚂蚁那样捏死。
心魔彼时正一条腿盘着,一条腿屈起,姿态慵懒,兴致却颇高:“好歹是老熟人,怎么还这么怕我?这可就没礼貌了。”
他又挪远了点:“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心魔神秘地笑:“你猜。”
说罢,他一遮左眼,再拿下手来时,左眼的血色暮野已然成了野渡春风,变魔术一样的手段把反差大大缩小,梅念卿看时,但见:如青山远黛,迎眸翠色映乱琼碎玉;似墨河长流,目若朗星透玉泽春冰。届时,佛也惊艳,月貌巧笑,泛起鳞浪,碧波里荡漾的是琅琅笑语;神也动容,天颜嫣然,漫过停云,长河中坠入的是飒飒倩影。
梅念卿心中微微担忧,这样像,简直太像了,给人的感觉是,连性情和眼神都近乎无差,简直以假乱真。好在他对心魔印象够深,心下明亮,这点法术倒过不了他的眼,华而不实罢了。不过严格说起来,他面对这双眼睛还真的没那么紧张了——也就是说,他想怎么骂就怎么骂?
色差的转化就在一瞬间,梅念卿的警觉性却是提高不止一星半点。刹那间,他脑袋里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这念头的蹦出,就好像一条白鱼从水中蹦出一样。本在心里说的话,他却觉得被其他人听见了,他转头看了看四周。
心魔把腿伸直,伸个懒腰道:“不用看了,有禁制你喊的再大声也没用。我也找不到他人呢,就是来打个招呼,那小子命大,死不了。”
梅念卿打住他:“你什么意思?什么叫你找不到他?”
作者有话要说/:这篇是两天临时写出来补剧情的,近几篇都会有些低质,到副本尾声就好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