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念卿一双深棕色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良久,才露出叹息般的神情。又折回来,他的身形顿了顿,无奈道:“那还不快起来?”
太子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鹿一样的睫毛扑闪扑闪,眼中含怯。在这谨慎中,却还蕴有一股无可言状的欣喜,似是没反应过来,受宠若惊。令人见了无不怜惜。
梅念卿向来不吃这一套。他忍住不耐,心知这个人现在神志不清,半睡半醒,不能受刺激。便温声催促道:“你还滞留在这里做什么?难不成还等着让我抱你起来?”
谁知他这话一出,太子不明其深意,就真的点点头:“好,你抱我。”说罢拿那双无法抗拒的,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安静乖巧,规矩的活脱脱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样。
梅念卿要被震惊到了,他的一句笑骂的玩笑话,在太子眼里竟成了真。最最可恶的是,他不知道是真的什么都不懂还是装出来的,要不然堂堂乌庸太子连这等话都不明白,说出去列祖列宗在九泉下都呲牙咧嘴恨不得抄家伙掀棺材灭了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
他又在耳边断断续续听到竹杳的汇报声,神色一凝,双指并在太阳穴,瞥了太子一眼道:“行,按你说的来。”便挂断了通话。
哪知,他这话一说出口,坐在地上的那个人便以为他同意了,满心欢喜,对着他张开手臂。
梅念卿道:“你干什么?我又不是对你说的。”
太子不信:“那你跟谁说?”
梅念卿噎住了。
须臾他跨下脸,冷笑一声:“我现在告诉你,我梅念卿就是死,死在这里,被鞭尸三百,做成人彞,上束魂钉,永世不得超生——都不会来抱你。”
他这话几乎是脱口而出,嘴比脑快,太子的脸色马上就沉下来了。
他一看局势不好,顺势转移话题:“你现在还能运转法力吗?”
太子似乎也被这个话题带偏了,他左手手心一簇纯净淡金的光晕跃然而上,活泼灵动,欣然道:“我还有更好玩的,你看。”说罢右手手心也蹦出一团墨黑的火苗,两手一拍,两气交融,如水墨画般萦绕不散。
梅念卿没有多大惊讶,他甚至不感兴趣。只是淡淡地道:“走不走?磨磨唧唧。”
说罢真的转身大步流星地踏去,起先他还以为那个人会哭爹喊娘恸哭捶地,还等着看他出洋相。结果后来发现,自己像是被一道屏幕给挡住一样,走不下去了。
梅念卿当时走的太猛,一头撞在空中,给摔回地上。他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晕头转向,第一眼就看到太子一脸云淡风轻,藏在身后的手中琉璃色的光晕却滴溜溜地转,他瞬间明白怎么回事了。妈的这个王八蛋,给他开了走不出去的法力场,把他困在里面了!
梅念卿未想到他会用上这等招数,气急败坏:“你待怎地?!”
太子还是一脸无辜:“我怎么了?”梅念卿气的想一脚踹过去最好来个腿骨粉碎性骨折这辈子别想起来或者脊椎断裂永生瘫痪,他分明看到了太子眼底的坏笑,是那种特别欠揍,特别神态自若的狡黠。梅念卿从未见过这种厚颜无耻之人。他重重地一拳打在那如水膜般穿不透刺不破的法力场上,气坏了。
然后被反弹了回来。
他把目光转向太子,只见太子一脸哀戚地看着他。梅念卿没辙了,这个祖宗说也说不过,打又不能打,也打不过,谁让他方才心软呢?谁让他回头了呢?
活该。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一脸恼怒的样子:“给我打开。”
太子愣了一下,旋即含泪断断续续抽泣道:“念卿…如此恩断义绝,本欲你我共出入,兴许我能破解这诡奇迷阵。若非我伤重不能自己,无力起身与卿共战,否则我是断然不会允你这般模样,念卿…让我试试吧…若是因为我念卿才动了心气,以后每每想起,必会挂念忧心不已,还安能护你不离身?”(妈的我写这个都要写吐了,救命)
他的语气哀戚婉转,声声泣血,拿捏的声情并茂,动人心魄。简直让人怀疑他下一秒就能哇的一声吐出心头血来。随后还露出叹息般的表情,似乎心痛惋惜不已,却又懊悔自责,眼波中甚至泪光闪烁,水汽氤氲。
本来他初始化的相貌就撑足了六分,身上骇人的伤口,血红的残衣就为视觉感加了两分,他含情脉脉却潸然欲泣,令人垂怜万分的流转美目,八分势在必得,最后一分怎么来的?这得看他说的话。
他说的话很精彩。话中既没有威逼利诱,也没有温言软语,却恶狠狠地把人家的重心提出来又摔下去,既表达了自己委婉却很有自知之明的“援助”意图,又给了对方一个台阶下。这个台阶却恰恰是对方的的要命咽喉处,卡死了对方其他钻空子的可能。用我们的话来说,就是走对方的路,让对方无路可走!
可惜,梅念卿若是怜香惜玉,若是好面子,那就不是梅念卿了。
梅念卿方才一大段话都不知道在干什么,两指并在太阳穴,根本没听进去。最后才冷哼一声,凉飕飕地剐了太子一眼。他的眼睛穿心透肺般探究着他,盯的他从头顶到脚尖都寒战了一下。
随后他抱着手臂靠在光膜上,眉头紧锁,严肃的近乎不快的眼神紧盯着他,皱眉道:“废话这么多,你伤口不痛了?”
太子立刻露出一副痛苦难当的表情:“痛。”
梅念卿就真的大步走回来。但光看他这个抄着灭门的架势,就没有什么好事。他走到太子身前,提膝——
他已经做好了挨上一脚的准备。
反之,他却有一股腾空失重的感觉,轻飘飘的。他睁眼一看,梅念卿那张冰脸近在咫尺,面无表情。太子反应过来,像个孩子一样双腿乱扑腾,梅念卿简直要烦死了,把诛心往自己腰上一别,本欲往他背后穴位一拍,想了想还是在他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把他拧的惨叫如鸡叫,这才安分下来。
梅念卿道:“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太子紧紧圈住他的脖子,汪着眼泪道:“为什么?”
梅念卿顿了顿:“你现在想的起刚才发生了什么吗?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他想了想,摇摇头:“头好痛。”
梅念卿道:“那不就结了?躺好!手别摸来摸去!”
说罢手臂往上托,太子似乎没过瘾,又激动起来:“念卿的海拔好高哦哦哦哦噢!”
梅念卿淡淡道:“第一,请不要这样称呼我,这样我会很难受。第二,请不要这么嘲笑我,谢谢你。”
太子大惑不解:“为什么?”
梅念卿的语气依然淡薄如水:“你他妈是傻逼吗。”
太子委屈道:“你骂我。”
梅念卿白他一眼:“骂的就是你。”
竹杳看到这个画面,他要吐血了,即使他表面面无表情看起来喜怒无常,但是他的内心有被深深震撼到,他感到呼吸不畅,冷汗涔涔,一切迹象表明这是心肌梗塞。
太子一下来就趾高气昂:“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竹杳不理他,也理不了。
梅念卿道:“别理他,他们人呢?”
竹杳转身,意示他们在自己不远处。
梅念卿三两步就追了上去,目光停留在他背上的三道符箓,颇有点歉意。但是他心里清楚的很,没有这些符箓逼着他去做,他是不会这么容易乖乖跟着他来的。既然要得罪就得罪到底好了,反正这事做都做出来了,梁子也早结下了,他还怕啥。
他一抬头,却微微皱眉。那些幸存的神官看见他们,肯定认出都他们是正牌了,这些神官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们是乌庸太子座下的侍从?人家怎么复仇就是人家决定了,现在来一个个心虚怕的要死瑟瑟发抖。
太子瞟他们,冷哼一声,若无其事地自己蹲下来不知道干什么。
竹杳在刚才接到他的命令后,马上动手把能动的还活着的神官给拖出来,顺势还挖出了菊思。
梅念卿急急奔向菊思,他看见菊思身上几乎都是伤,全身都是红色的。大约检查了下,轻则擦伤,重则伤筋动骨内脏受损,只有微弱若有若无的气息,可以说是气若游丝,竹杳已经给他基本止血了,现在还在休克中。
他估摸着,这是被人揍了吧?随后问竹杳才知道,是在一片像个废墟似的乱石堆里把他挖出来的,人被发现时只剩一口气了,胳膊还在不断流血。当时他只顾着救人,哪管得上这么多,赶紧把他掏出来,哪知触动了他身下的法阵,被嗜血的法阵疯狂反噬。他本来就只剩一口气,现在被追的一口气都没了,魂魄静养呢。
梅念卿听完后沉默不语,叹道:“他还能回来吗?”
竹杳机械地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清楚,得看静养的效果如何,况且肉【】体状态还不能损害。”
梅念卿摆摆手,道:“其他人呢?”随即看向那零零星星的残兵败将。
竹杳道:“他们都是幸存者,法力值几乎为零,个别重伤。”他的声音很冷,很空灵。
梅念卿走到他的身后,似乎下了一个非常朕重的决定,随后伸出手,犹豫片刻,把他背上的紫符唰地撕下来,那紫符一离体,在梅念卿手中迅速自燃,燃烧的紫炎中分透明,寒气森然,像是冲天咆哮的沉紫蛟龙。梅念卿的眼中也折射着诡异的幽冷紫火,像是他的眼中起火了一样,看起来阴冷无比。
竹杳一脱符箓的束缚,浑身像是被抽了骨头般虚弱不已,脸色苍白,他一腿软没撑住就要扑到地上。梅念卿一把扶住他,竹杳顺势整个人都瘫在他身上,浑身抽疼,四肢无力,他缓过来第一句话就是:“我艸。”
随后他勉力起身,把梅念卿一推,跌跌撞撞地扶着石壁站稳,死死地看着他,眼眶发红。梅念卿的心要跳到嗓子口了,他心虚地回望,他们就这样四目相对,触碰出火药的味道,空气中都好像满是细小的冰碴子,刺的人心脏生疼生疼。
须臾,竹杳紧绷的脸,终于脖子一梗,“哇”地一声哭出来了。
呃呃呃?梅念卿给他整懵了,他本来想着要是他反目成仇或上来揍他,还想着挨一挨。现在倒好,没等人家上来捶他,就把人家整哭了。
能把竹杳这种人整哭的,也只有他了。竹杳这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那边边跺脚边骂,简直就是小孩子无理取闹。也是奇怪,他这样的人在这个时刻倒是把兰熙骂人的词语学的通通彻彻,活学活用。
这还是梅念卿第一次见到竹杳嚎的这样惨,像给他哭丧一样,他不知所措道:“你哭什么??如果心里实在不舒服大可来揍我几下,我绝不还手……”
可能竹杳把他胖揍一顿,揍成猪头,他心里还会好受一点,毕竟欠了人家总是要还的,更何况他还利用了人家。但是竹杳不打他也不骂他,只是这样哭唧唧,这让他心中的歉意更加沉重。
竹杳哽咽道:“我哭你。我拼了这么大风险来找你,你竟然为了他给我下咒打那些东西,到如今自己昔日好友落入两难境地,生死未卜,岌岌可危,却依然只顾与他纠缠不清。梅尚,你叫我怎生心安?”
梅念卿:“?”他本以为竹杳只是觉得他利用他,悲伤难以自抑,想不到绕来绕去还是因为???
听到如此悲惨的嚎啕,太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饶有兴趣道:“你把他怎么了?哭的还挺好听的,继续。”
竹杳眼睛一瞪,哭声立马收住了,他一抽一抽,马上扯着梅念卿退开三尺,声线微颤道:“你…?!”
太子莫名其妙:“你怎么不哭了?我觉得挺好听的。”
梅念卿低声道:“他现在只认得我。”
竹杳仍放不下警惕:“听出来了。就是因为他现在只认得你,你才危险,要是他想发泄或一个怒意,能认的就是你,怒火转移的是你,能打的也只是你。”
梅念卿“哦”一声,觉得好有道理,于是躲在竹杳背后道:“你打的过他吗?”
竹杳道:“不知道,但是我可以试试叫怨灵打他。”
梅念卿又道:“他已经把那些神官生祭火山了,现在铜炉山都归他管。”
竹杳噎了一下,狠声道:“那就召周围的邪物,反正我召的动,来多少召多少。”
梅念卿没好气道:“他开了法力场。”
竹杳满不在乎:“那我不可以召那些神官都怨气啊?神官以这种方式死的怨气很重的,按照你这么说,这么多的神官打他一个还打不过?上天庭神官还没废物到这种程度。”
看似是梅念卿在找理由维护太子,实则不然,他们这一唱一和其实就是说给太子听的,警告他不要造次,安分点,不然治他的方法有很多。
可惜,他一句都没听进去,虽然给他们面子没有直接上来抢人,但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梅念卿。梅念卿虽然被竹杳挡着,但也觉察到了这种让人起一身疹子的骇人目光,他故意装作没感觉,继续和竹杳“对戏”。
太子道:“你带我来就是见他?他有什么用?念卿你过来,来我这边。”
听到这句话,竹杳道脸色一变,梅念卿悠悠道:“别这么急嘛。”
在身后,梅念卿捅了他一下,竹杳呲牙咧嘴喊了声“靠”,只见梅念卿光明磊落地站出来,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向太子走去。竹杳心中一惊,明白他要做什么,不好阻拦,只好紧紧攥着他的骨萧,蓄势待发。
他走向前,伸出手温声道:“让他给你看看伤,手给我。”
太子把手收到身后,摇摇头,低声道:“我的手上都是血…很脏的。”
梅念卿笑道:“你衣服岂不是更脏?刚才还往我身上蹭?”
太子抬头看他:“你想让他杀了“我”这个意识,对吗?”
竹杳严肃道:“你的神志尚在混沌中,若不及时挽救,性情和记忆等大数据都会丢失,这是不可逆的。”他也懒得苦口婆心讲那么多大道理,反正这件事由不得他。
梅念卿沉着脸向前踏一步,太子退后一步,手中光晕悦然,他看着梅念卿,柔声道:“念卿,我…不想这样。你不要逼我好吗?难道你不想要现在的我吗?”
梅念卿站住了,他眼中倏地燃起怒火,似乎被戳到逆鳞,眼睛微眯,厉声道:“想要不想要又如何?难不成我一句不想要,你便能放过他,他的心神遂能完好无损地归位?难不成我一句想要,你便能成为他,取而代之?这事由不得你,你不是他,这身体也不是你的!!!我忍你很久了我告诉你!”说到后面,他几乎是吼起来的,顿了顿,梅念卿露出笑意:“还是说,你真以为,能在我面前假扮他?”
梅念卿早便清楚,他那位太子殿下,只要认定了什么,信念便极难动摇,固不可彻。但信念只要改变,他就会顺着这条路走下去,软硬不吃,南墙撞死不回头。况且这还是心魔,魔障深重,怎可能被他温言软语几句就回心转意?!
若真的是他,早便把自己拎起来吊打了,自己至亲父母在自己眼前没了,还不得疯?还哪有这个闲心陪他“打情骂俏”?
这不正常,大大的不正常。
所以他才策划这么一出,先不打草惊蛇,想办法脱身跟竹杳碰面,才好合力去对付他。他现下无抗衡之力,但是竹杳有。
太子的脸色登时变得煞白,面带愠色,那是一种被人当面戳穿的恼羞成怒,他身边的魔气却控制不住地烟似的一缕缕流淌出来。竹杳没想到一句话能使他心神动荡,忙把骨萧一转,骨箫发出一声寒意桀然的厉响,数十只怨灵拖着流行尾巴似的黑烟破出,怨气撞铃。竹杳只手一捏,那些墨黑的鬼气和怨气混在一起,把太子团团围住。
梅念卿脑中一激灵,大声喝道:“撤下去!!别放怨灵!”
还没等他喊完,就听到怨灵的尖叫声,他现在已经分不清那个是魔气那个是怨气,他们互相纠缠撕扯,他的眼前乌云般的漆黑一片,目不能视。
太子在阴霾下笑容可掬道:“咦,做这么久的好人,终于被发现啦。”但对他们二人来说,他笑的越柔美动人,就表面他们两个可能死的越惨。
那些怨气鬼气一近他身便被吸纳进他的掌心中,同时与魔气环绕,凶悍的怨气在他掌心中被迫受制。而他脚下却踏着红莲赤焰般业火和黑烟似的魔气,这条红黑色的地毯绵延不绝。而他仿佛是来自无间地狱的恶魔。这看似毒辣凌厉的怨气,却是伤不了他半分!
和先前的业火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看自己的文,已经心灰意冷,踏雪,随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