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曦能拾起的喻长安的记忆是，五岁的时候和小伙伴在家里玩扮演游戏，把大人的衣服翻出来披在身上假装自己是盖世英雄。某天她偶然在衣柜的深处翻到一条连衣裙，白色的长裙，层层叠叠的蕾丝和薄纱，很仙很美。
虽然年幼的喻长安从没有见过她的妈妈，但那一刻她非常清楚，这条连衣裙是妈妈的，可能是这个家里唯余的关于妈妈的东西。和这条连衣裙在一起的还有一本相册，牛皮纸面，扉页有一行清秀的文字：“我们的时光”。
可是相册里面的相片没有一张上面有人，都是一个地方的风景照，准确的说，是明德大学的风景照。
雪越下越大，丝毫没有要停止的架势。路灯下可以看到纷飞的雪花，被风卷起打着转落向大地，人行道上铺满厚雪和原本的绿化带连成一片，黑夜让人分不清路在何处。唯有两条长长的，从不远处蔓延至他们脚下的足记，记录着他们走过的痕迹。只不过须臾之后也将不复存在，好似他们并没有走过。
陆衍看着朝曦站在漫天大雪里，仰头一动不动地看着明德大学的图书馆。大雪模糊了陆衍的视线，他看不分明她的表情，也分辨不出她的情绪。
陆衍不知道朝曦到底是记得，还是忘了，还是记得却不愿意想起。
他当时把她从璟院捡回公寓，在深夜时分她昏迷不醒时，他看到她流着眼泪叫爸爸，叫奶奶。她清醒时提及两位至亲时是极为自然的，自然到就像两位都还在，只是不在她身边。但事实却是她的奶奶和爸爸都已经过世了，她的爸爸死于一场意外，而在她被送到朝家的前一天她奶奶刚离世。老人尸骨未寒之时，一直养在身边倍加疼爱的孙女被送走，连姓氏都给改了。
绕是陆衍自认心冷血寒，也觉得这样的做法太过了。他本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却独独对这个女孩例外了。
总不能人人都活成他这样，活成他们这样。
“我们去看看？”陆衍说完转身便向图书馆走，他记得明德大学的图书馆设立了24小时自习室，刚才也看到有灯光透出来，在黑夜里像指引方向的灯塔一般。
夜很深，很静，能听到两人踩在雪地里发出的“咯吱咯吱”声。
朝曦攥紧拳头，单薄身形在大雪里摇摇欲坠。她很想哭，却流不出眼泪，脸上只有被冰凉雪花拍打过的痕迹。有某个深埋的东西在她心里破土而出，藤蔓一般蔓延至她的周身，可这藤蔓长着刺带着毒，朝曦内心剧烈疼痛着，却哭不得喊不得。
他们刷卡进了图书馆，朝曦不知道陆衍怎么会有明德大学图书馆的出入卡，她也无暇去思考什么，只在陆衍回身把出入卡递给她时抬头愣愣地看进他眼里。
他的眸子极黑，定睛看着她时，她好像仰头望进了夜空中，瞬间被无边黑夜包裹住，却没有感觉到恐惧，一点都没有。
“拿着吧，说不定以后用得上。”陆衍说完给她拍拍她身上的落雪，抖落了一地雪水。
朝曦伸手颤巍巍地接过，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的口袋里，眼睛躲闪一般地移向地板，一声也不吭。
即使是圣诞节的深夜自习室学生依旧很多，没有因为节日和大雪懈怠，这便是明德大学的学子。
图书馆暖气很足，陆衍替朝曦脱下外套拿在怀里，带她进了自习室，找了一个没人的位置坐下。
朝曦并不喜欢别人看她的眼光，注视或打量都会让她感觉到不舒服。幸好自习室里的学生都在专注于课本或电脑屏幕，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抬头草草看他们一眼，又低头继续做自己的事。即使二人外貌和气质极佳，也没有引起什么特别的瞩目。
两人坐下后陆衍把随身携带的平板递到朝曦面前，朝曦心里很乱，四肢也僵硬着不听使唤，盯着屏幕看了许久才发现是白泰的画作，还有梵高和莫奈。是陆衍出发前特地为她准备的，为了给她打发时间用。
可她却怎么也看不进去，几幅画看起来都好像重合了，睡莲开在星空下、撑阳伞的女子脚下是盛放的向日葵、卡美伊站在乌鸦群飞的麦田里……
5岁的喻长安家里很穷，吃不饱穿不暖，但很快乐，
14岁的朝曦衣食无忧，却只能每日每夜待在窄小的阁楼里，晨起不见天光，夜深尚无星辰；
6岁的喻长安不知愁是何滋味，一心一意只想着当下，
14岁的朝曦看不到前路，寻不回归途；
7岁的喻长安红着眼睛连连掉眼泪，
14岁的朝曦却怎么也不肯哭了；
自习室里十分安静，间或有翻动书页和写字时笔尖摩擦纸张发出的刷刷声。
朝曦蜷缩手指，在陆衍帮她滑动屏幕翻页时握住他的手，她没发现他滞了下，好看的眉眼微微皱起。
朝曦低声哀求一般地，眼睛却不肯看着他，“我不想待在这里了，我想出去看看……”
她的手指冰凉，音调里是努力控制情绪的隐忍，让陆衍不忍拒绝她。
“好。”陆衍把椅背上挂着的两件外套拎起来放在臂弯里，示意朝曦收起平板，起身拉着她的手腕往外走。
陆衍想，他知道她想看什么。
行政楼的台阶上已经覆满厚厚的白雪，这幢距今已有近九十年的白色老建筑在黑夜和白雪的映衬下依旧巍然耸立，行道两边的苍松翠柏经历大雪仍然苍翠有力。
“我爸爸……”朝曦说出这三个字便失声一般，停顿了好久才哑着嗓子开口，“以前在这里工作吗？”
“嗯。”陆衍单手插兜，另一只手举着从图书馆拿出来的共享雨伞，黑夜里他眉眼极淡，似乎被大雪模糊了神情。
朝曦向前走了两步，停在行政楼的石阶下，抬头直直看着夜幕笼罩下的行政楼，满眼都是荒凉。
“这么高，摔下来，肯定很疼。”
陆衍瞳孔收紧，下意识伸向朝曦的手顿在半空中，收回的时候握紧成拳。
黑夜里他的声音冷冷响起，“不会再有人摔下来！也不会再有人离开！”
朝曦似没听见，仰头一动不动看着行政楼的弧形屋顶，任大雪落在她的脸颊上。
“陆衍？”
雪下得无声无息，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来人的声音异常清晰。陆衍回头看清来人时略带诧异，瞬间恢复如常神色。
“陈世伯。”
.
行政楼三楼电梯出来往左第二间，明德大学副校长办公室。黑色为主的装修风格，搭配白墙和绿植，棕色桌椅沙发都是明德大学的统一布置，简约却不简单，不见得昂贵，也并不廉价。
“怎么过来明德了也不跟我说一声？”明德大学四位副校长之一的陈副校长陈迟周给陆衍和朝曦各倒了一杯茶，在单人沙发上坐下，看着陆衍的时候露出平易近人的表情。
“没想到这么晚您还在，事先没有打过招呼，也不好意思打扰您。”陆衍不多见得露出少年一样的表情，面对这位陈副校长甚为恭敬。
“你这孩子，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陈副校长佯装不满，“你来了还不跟我说这才是不对的。”
陆衍笑笑，“是，以后不会了。”
“你叔父还在国外吗？这是不打算回来了？”陈副校长幽默道，全然没有刻意的装长辈样，很是和善慈祥。
“Aunt Lina不愿意回来，叔父便也陪她留在国外。”陆衍颔首低笑，声音沉而不哑。
“你叔父对你这位Aunt Lina很是上心呀，他一向不喜欢国外，这次待的时间可是真长啊！”
陆衍笑言，“看来的确如此。”
陈副校长把目光移到从刚才起就低着头一语不发的朝曦身上，多了几分探究的意味，“这位是？”
“朝曦，”陆衍微侧头分了些目光给朝曦，小女孩安安静静坐在一边不言不语地，一副事不关己旁若无人的模样。陆衍却知道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旁人看不到她此刻的内心正在经历怎样的狂风暴雨，“朝昀的妹妹。”
陈副校长脸上掠过一丝讶异，“喻？”
陆衍了然，坦然地点头，“是的。”
“这……”
陆衍只是淡淡笑着，什么也没说。
“所以你带她过来是为了？”陈副校长看陆衍轻轻点头，得到肯定的回答后若有所思地笑了，“看来你们今天在这里遇到我并不是偶然。”
陆衍并不解释，只等陈副校长接着往下说。他记得他查到的信息里，这位陈副校长曾经是喻长安的父亲喻兴颢的直属领导，也是往日的故交。
是偶然，也是必然。
“孩子，今天是你爸爸安排你过来见我的吧。”陈副校长说完面露不忍，站起来走到书柜前拿了一个绿色封面的本子又折回来，递给持续低头沉默的朝曦，“孩子，这是你爸爸以前写的教案，你看看。”
朝曦终于有了反应，颤颤巍巍接过陈副校长手里的本子，缓缓放在自己膝头，打开的动作生硬而迟疑，在看到扉页行云流水的“喻兴颢”三个大字后。她没有继续往下翻，只愣愣地看着本子上往日的笔迹，年幼的喻长安似乎穿越时空来到这里，陪她沉默地看着。
陆衍听到陈副校长轻轻地叹气，年逾半百的老人似乎因故人的前尘往事带来愁绪。而陆衍的注意力却系在朝曦身上，并不是心疼，只不过是无奈，还有一些困惑。
回程的路上朝曦比往时更加沉默，以往是习惯性地沉默，而今时此刻是死寂一般地沉默。
因为不确定要待多久，陆衍事先便让司机和秦叔先回了别墅，他和朝曦打车回去。出租车很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还是在下过大雪后的深夜，陆衍给出了三倍的价钱才说服了司机。
车道上没有多少车辆，车速很快，行道树和路灯飞速后退，黑夜的浓郁渐渐散去。
陆衍陪朝曦坐在后座，不时会接到司机探究的眼神，他的暗黑眸子染上不耐，努力按压着。
到达顾慕文的别墅后陆衍付钱下车，朝曦乖乖跟着他，两人就像昨日来的时候那样，一前一后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往别墅走，在雪地里踩出的脚印深深浅浅，已经没有漫天雪花来覆盖了。
陆衍有些疲惫，周身染着生人勿近的气息，神色浓重跟夜色融为一体，他捏捏眉心，按捺着烦躁的思绪放慢脚步等朝曦跟上。
“陆、陆衍……”
朝曦叫他的声音很小，近乎微弱，她似乎累极了，力气尽失。因着夜深人静，簌簌大雪也停了，她的声音猫抓一般挠在陆衍心里。
陆衍胸口一滞，脾气莫名上来一些，没有回头只站在原地，“怎么？”
“我爸爸，他是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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