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暗淡,云城的冬天来得格外的早,仿佛一夜之间整座城市的梧桐都落了叶,金黄色的树叶在秋风里摇摇晃晃坠向大地,满城的街道都铺上金色的地毯,人踩上去沙沙作响。
一辆白色宾利在云城郊外的怀瑾盘山公路上高速行驶。
时值初冬,道路两旁的草木却未见萧瑟,仍旧林茂草丰,郁郁葱葱。
“我是觉得陈应宏医生不错,说话做事都很有分寸,也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就是在云城停留的时间太短了,没办法好好替曦曦瞧瞧。”韩采诗年近四十的脸上一丝皱纹都没有,说话时精致的眉眼不由自主地皱起,交叠放在腿上的双手蜷了蜷,左手无名指上鸽子蛋大小的钻戒也陡然暗淡了,她话里话外都是遗憾。
“母亲你别担心,我跟陆衍说过了,他答应我陈医生在国内就会替我联系。”朝昀坐在副驾驶,说话时微向后侧头看着韩采诗,余光却落在旁处,也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陆衍这孩子做事倒是稳妥,这次真是帮了大忙了。”韩采诗的语气里不吝赞美,“听说他终于决定回国了?”
“是的,今天回。”朝昀看了眼腕上的手表,“现在应该已经差不多到了。”
“虽然这是他们家的家事我们无权过问,但他父亲对他的态度,就连我都觉得过了。”韩采诗只是感叹,说完才觉得谈这个并太合适,目光下意识移到自己旁边的人身上。
朝曦自然是没有在听,韩采诗垂眸叹气,说不清自己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朝曦趴在车窗上往外看,不染纤尘的眸子里是不断倒退的风景,像是被按下快进的电影。有画面快速插入,是一个破破旧旧的小院,院子里的黄桷树叶子黄了,秋风一起便纷纷扬扬落下。奶奶站在树下叫她回家,爸爸的红烧肉做好了。
画面到这里戛然而止,又回到车窗外单调的快速后退的风景上来,朝曦的长睫毛颤颤,如扑闪的蝶翼给她的下眼睑投下一片阴影,她依旧不声不响不言不语,时间在她这里好像遇到阻碍被迫停滞。
这时刚好有一辆黑色的车经过,以更快的速度超过了朝曦所乘坐的白色宾利,黑车车窗紧闭,霎时已经消失在路的尽头,扬起巨大的尘土来。
朝曦的眸子静若止水,巴掌大的小脸上半点情绪都没有,顷刻发生的事并未吵到她,倒是惊扰了这车里的其他人。
韩采诗皱眉道,“这又是哪家公子的车,真是没有规矩。”
“可能是有急事。”朝昀这么说不是没有理由的,他看到车牌了,是陆衍的座驾。
他们的对话朝曦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自然也不会关心这是谁的车,又因何故要以这样的姿态高调驶过。她调整了坐姿,仰头看向天空,将寂寥天空收进眼里时眸光有些许闪动。今天是阴天并没有阳光,朝曦苍白的脸色未被添暖,倒是看起来更加我见犹怜。她鼻尖有一颗小痣,极小又极淡,在她仰头的瞬间瑟缩下,楚楚可怜。却又因她仰头的姿势而坦然,不卑不亢。
静默的天空像是定格画面,单调而深邃,朝曦静静看着,呼吸都跟着平缓起来,她突然看到一双眸子,眼尾狭长,微微上扬,黑眸幽深,像是收纳了整个黑夜。
朝曦秀眉微皱,韩采诗在这个时候出声叫她。
“曦曦。”
朝曦听见了,并不理睬。
“曦曦……”
依然听见了,还是不理睬。
“曦曦……”
朝曦回头看向韩采诗,却没有说话。
韩采诗并没有生气,脸上的笑容依旧,“今晚陪妈妈吃饭好不好,妈妈给你做你最爱吃的鱼羹?”
朝曦没有说话,目不转睛地看着韩采诗,她的眼眸干净如清泉水,纤尘不染。也正是如此让人难以分辨她此刻的内心活动,但却没由来地觉得被她看透,继而恐慌起来。
“还是曦曦想吃别的,那你告诉妈妈,妈妈都给你做。”韩采诗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笑容好像刻在了她那张精致的脸上,虽然还是有破绽。
朝曦还是只看着她,还是没有说话。不点头也不摇头,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韩采诗的笑容渐渐凝滞,朝曦微微扬起她因为消瘦而尖尖的下巴,又把头扭向窗外。
车里一瞬间安静,只能听到引擎运转的声音。
须臾,韩采诗轻轻地叹了口气,朝昀拧眉从后视镜里看向仰着精巧的下巴、静静看着天空的朝曦,抿了抿唇。
.
进入璟院后车速放慢了很多,朝家的大院已经在眼前了,韩采诗远远看到有车停在院门口,看清是谁后笑了。
“看起来梦芊这次去悉尼参加的钢琴比赛是满载而归呢。”
朝昀的目光也遥遥落在韩梦芊那边,自然也是笑着,“梦芊上个月去欧洲学骑马,回来后我们一起去林叔的马场玩,我跟顾慕文看了都觉得她学得很好。”
“梦芊这孩子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好强得很。”韩采诗的语气,几分怜爱,几分褒奖。
“我倒觉得梦芊像您,颖悟绝伦,学什么都快。”
韩采诗脸上露出几丝骄傲,也不知是因为儿子朝昀,还是因为侄女韩梦芊。
朝曦不露痕迹地往角落里缩了缩,唇边泛起一丝凉意,很快又消失不见了。
云城的怀瑾山矗立在城市的最南边,是云城建城以来天然的城市屏障,战时用于防御,而今太平盛世便作为半开放的景区,而另一半是云城显赫门庭的聚集地。
所谓显赫门庭的聚集地说的就是璟院。
从山下的璟院院门往里,沿着盘山公路驶上近两公里,就能看到错落有致的别墅群,房子颇多,却只住了几户门庭。各家分院而落,迄今已越半个世纪,仍是日升月恒。
其中最盛便是朝家和陆家。
朝家是璟院里仅有的一个古式院落,亭台楼阁、轩榭廊舫应有尽有。院落北边靠着山体,其余三面被人工湖环绕,自成屏障,因此也是璟院里唯一的没有围墙的院落。朝家祖上便颇为显赫,几经风雨不仅屹立不倒,反而更盛,如今的朝家家主是朝启仁,鼎安集团的前任董事长,而现任董事长是朝启仁的独子朝侯政。
韩梦芊自然也是看到他们的车了,绕过正在搬行李的帮佣走到路边冲他们挥手,笑得满脸灿烂。
车刚停下,韩梦芊就极为自然地替韩采诗拉开车门,笑得乖巧可人,“姑姑,朝昀哥哥。”
“刚下飞机?”韩采诗姿态优雅地下车,看着韩梦芊眼角眉梢都是欢喜的。
韩梦芊亲昵地挽住韩采诗,“有一会儿了,回了趟学校才回来的。”她说话时忍不住用余光观察朝曦,看朝曦下车后只是沉默地跟在她们身后,似乎并没有把她放在眼里,不禁暗自恼怒起来。
“我给大家都带了礼物,都是精心挑选的,”韩梦芊说着便看向朝曦,“也给曦曦带了哦~”
朝曦盯着脚下灰色的大理石路面,对她的话不置一词。
果然,韩梦芊从韩采诗和朝昀脸上都看到了些许不快,心情顿时好了很多。她佯装不跟朝曦计较,挽着韩采诗佯装低落可怜兮兮地,“姑姑,我这次只得了第二名,你不会觉得失望吧?”
“怎么会,这可是国际比赛,第二名也是很好的名次了,姑姑为你感到骄傲。”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想要什么告诉姑姑,姑姑给你买?”
……
朝曦半点没将她们的对话听进去,跟着他们走到朝家主屋前,抬眼扫了一眼前方的三人,迅速改变路线很快地走进了花园。
朝曦不住主屋,住在花园深处的小楼里,陪着她的是朝家的帮佣庄妈妈。
花园里进进出出忙碌的帮佣们看到朝曦也没有行礼,权当没有看见,仍然是各自忙碌着。
朝曦走进小楼,随手关上一楼的木门。然后踩着“咯吱”作响的楼梯一路上了二楼,走廊上的灯几日前坏了,庄妈妈不会换,于是便就这么暗着。黑暗并没有让朝曦觉得害怕,她习以为常地走到走廊尽头,沿着狭窄的楼梯上了三楼。这里以前是个闲置阁楼,现在是朝曦的卧室。
阁楼里除了床、一体式书桌衣柜和一个蓝色的懒人沙发,就只有一个画架和很多幅画,朝曦自己画的画。
朝曦站到阁楼唯一的窗户前,推开紧闭的木质百叶窗扇,快要入夜已经起了风,凉风带着微寒卷起窗纱。朝曦迎风而立,暗淡的天光模糊了她的侧脸,留下一个淡淡的剪影。
朝曦是好看的,一种漫不经心不争不抢的好看,就好像荒芜之地唯余的白色玫瑰,清雅而美丽,高傲又冷淡。她仰头看着天空,云层很厚,绵延不断地布满天空,像要下起雨来。唯远处的天空撕开一个口子,有橙色的光柱斜射而下,是夕阳,是太阳在别人的城市住下了。
直至天暗下来,朝曦都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眼里装着天空变幻莫测的景,一直到门外有敲门声响起。
“曦曦,我进来了。”是庄妈妈。
庄妈妈是朝家的帮佣,几乎一生都献给了朝家。原本有老伴和儿女,十年前老伴因病去世了,子女也都成了家,她便安心在朝家工作,朝曦来后就一直贴身照顾她。
朝曦没有答话,而是伸出手拉上窗纱,然后在画架前坐下,拿起画刷。
庄妈妈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顺手给她开了灯。庄妈妈眼角因为微笑露出的皱纹,显示她已经是个老人了,“该吃饭了,是太太送过来的,她亲手做的鱼羹。”
朝曦垂眸认真调色,对于鱼羹并没有太大的兴趣。
庄妈妈也不强迫她,把托盘放在书桌上就转身离开,走到门口又折身回来,“别太晚了,明天老师会过来上课,还有表小姐送了一份礼物过来,说是她从国外特地给你带的。”
朝曦仍然没有说话,手指边缘被调色盘硌出一道一道的红印。
庄妈妈退出去后过了许久,久到鱼羹已经完全凉透,朝曦才从画架前缓缓站起来,边往床边走去边脱掉自己的外套。她很瘦,身形单薄孱弱,脱掉外套后能看到她纤细修长的四肢和骨架,但她站得笔直,精巧的下巴微微扬起,犹如黑夜里盛开的白玫瑰,冷清却高傲。
走到床边把外套丢上去,朝曦的目光落在托盘上,鱼羹、小菜、甜品,还有“礼物”。
朝曦端起托盘进了浴室,几乎没有犹豫地把鱼羹和小菜倒进马桶里,然后把“礼物”丢进垃圾桶里。马桶冲水的声音湮灭了盒子撞击垃圾桶的声音,在一阵抽水的声响后,浴室再次陷入沉寂。
再精美的礼物,进了垃圾桶也只不过是垃圾。
朝曦回到床边,和衣躺下。
画架上是朝曦刚画完的一副油画,是一双眼睛,眼尾狭长,微微上扬,黑眸幽深,像是收纳了整个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