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宗说过：戏一旦开唱，即使台下没有人，也一定要唱完，凡人不听，不代表神鬼不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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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荡时期被遗忘的戏剧在民国建立后成了太太们每天打发时间的第一选择。
四合院外，停着辆黄包车，一个妇人从院里走出，正欲上车时听见一道青涩且急促的少年声在身后响起：“妈妈，你要去看戏吗？”
妇人笑着点了点头，说：“今天画棠春新演《霸王别姬》，你要去吗？”
陆知年摇了摇头，疑惑地问道：“那您怎么没和沈夫人一起？”
妇人笑容一僵，一声叹息涌上喉头：“沈家出事了。”
“什么？！”陆知年的双眼猛然瞪大，黑白分明的眼瞳骤缩，心底一凉，拂开陆母向沈宅冲去，任陆母的声音退在身后。
沈宅外面进进出出的搬着东西，有些混乱，然而陆知年还是一眼就看见了沈喻秋。
隔着来来往往的人群，陆知年大声道：“沈喻秋！”
沈喻秋回头看着陆知年，听见他说：“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沈喻秋轻笑了笑，声音有些喑哑，他紧握着双手：“当然。”
那笑容浅浅淡淡，落在时光中，模糊了视线，惊慌了心脏。
陆知年猛然清醒。
电车碾过建筑物的黑影，发出的声音从这巷传到那巷，掩去蝉声，在脑中留下一片混乱。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打断他的思绪。
“请进。”陆知年按了按太阳穴，抬头看着来人，是他的副官宋黎。
墨绿色军装衬得年轻人一身正气，是个当兵的好苗子。
宋黎走到办公桌前，看了一眼桌上堆积如山的军文，笑道：“哟，陆少将还在忙呢？”他看了一眼门外的士兵：“忙得连吃饭都顾不上。”
“来的正好。”陆知年没理他的打趣，看向宋黎的眼神里有着某种期盼：“有他的消息没有？”
宋黎脸上的笑微不可见的冷了几分，却不是因为陆知年问的这问题无关公务。
一声平淡的没有，将陆知年眼底的光亮瞬间熄灭。他垂着眼眸默了片刻，语气平淡而有些生冷的开口：“有事？”
“司令叫你去看戏，”宋黎顿了顿，“就今儿下午五点。”
陆知年刚想说不去就被宋黎抢了下文。
宋黎：“别说不去，这是军令，他可不想他的兵还没上战场就倒了。”
陆知年按了按眉心，有些无奈：“知道了。”
戏还未开演画棠春就坐满了宾客，热热闹闹。和前面不一样，后台里安静极了。
为啥？因为七爷不喜闹，喜静。
七爷原名叫沈七，是华亭的名伶，扮的是花旦和青衣。要说七爷唱得怎么样，就一个字：奇。
刚建国那会儿，华亭的戏曲已经没多少人看了，总是那些旧人演着那些旧戏，一点意思都没有，几年过后硬是将戏曲拖得只剩一口气了。
七爷就沿着这一口气，绚丽妆容一画，血色戏服一穿，戏台子一站，金嗓子一唱，眼瞧就要垮台了的画棠春，嘿，活了。
那声音，传遍了整个华亭，连带着整个戏曲界一块儿有了生气。众人服气，更敬佩，于是七爷这名号一传十十传百的就传出来了。
七爷这人啊，样貌好，声音好，就连性子也不骄不躁，而且人家处事也圆滑，不攀着谁也不瞧不起谁，这样的人不仅招女的喜欢，那男的也看得上眼。
但七爷这人不仅是喜静，自己更静，静得别人瘆得慌，没谁敢去招惹他。
此时的七爷正坐在镜子前细细的在画着妆。
“七爷，”班主点头哈腰的站在沈七后面，说道：“今儿外面来了三位军官。”
闻言，正在勾勒眉角的沈七的手微微一顿，很快的恢复了平静，继续描着眉，淡漠的开了口：“不就是来了几位军官吗。”沈七瞥了班主一眼，“怎么？还要我为了他们多加场戏吗？”
七爷唱戏有规定，一天只唱那么几场，多的没有。加戏？天王老子来了都不可能多唱。
班主讪讪的笑着：“没有，就跟您说一声。”
“知道了。”沈七随意的应了一声，班主见状没多留，赶紧走了。
这可是财神爷，不能招惹。
周遭安安静静，身后有许些脚步落在地上发出的细微声响，随着这声音，一个精致的瓷杯放在沈七的手肘边，袅袅的氤氲轻轻腾起，在昏黄的光下晕开一片温柔。
“七爷……茶……来了。”这是沈七定下的规矩，上台前一杯茶，清喉润嗓。
送茶的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说话的语气怯怯懦懦，目光四处躲闪，不敢去看沈七：“班……班主说……没了绿茶……就泡的……乌……乌龙茶……”
沈七顿下手上的动作，偏头看了他一眼，淡淡的，却让那孩子连说话都不利索了，呆了片刻后直接扭头就跑了。
沈七一愣，轻笑着摇了摇头，视线落回镜中施妆带粉的自己，嘴角勾着，眸底却毫无笑意。
粉颜殷唇，黑眸黛眉。果真是生得一副好相貌啊。
沈七低低一笑，修长的手指握着细巧的眉笔，腕部轻轻晃动，娴熟地将还未描完的眉梢勾勒。
少顷，他放下眉笔，端起了茶杯，小酌了一口，温润舒在喉间，齿间存留清香。
还是绿茶好喝啊。沈七想。
润了喉，他将头饰端端正正的戴好，而后起身，把衣架上的血色戏服穿上，红色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凛冽的痕迹。
他抬步向戏台走去。
咿咿呀呀的胡声在梨园荡开，咚咚锵锵的鼓声在梨园响起，花腔宛转凄凉，和着陈年的旧曲，浮出乱世的别离。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沈七已经记不得这是多少次唱了。
词烂熟于心，曲萦绕耳畔，日日夜夜，如梦似幻，隔去流年，晃人心神。
暗淡的光影褪却灼目的亮景，重彩的朱漆掩着岁月的痕迹，时光来复去，是人去楼空，又是宾客满座。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遍又一遍，练得他失声，唱得他呕血。
他只记得三年前登台那一刻，所有的倔强、不甘、委屈、愤怒全部都借着虞姬的喉一涌而出，绕着房梁，卷着沙土，袭着楚河，横着刀剑，裹遍整座华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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