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嘉祺看向身边,邬小姐笑得轻巧,精致绾齐的发仿佛一根根颓落而下,化作无数口吐信子的毒蛇,阴深深看马嘉祺如囊中之物。
她似乎笃定马嘉祺舍不得走。
马嘉祺嘴角溢出一声不屑的冷笑。
恶心透顶,被她猜中了。
京剧名角与名门千金喜缔良缘的消息很快登满了全中国的报纸,占的版面仅次于战况通报那版。
丁程鑫坐在旅店大堂,饭点上,人声鼎沸,到处是扯条凳剔牙抠脚侃大山的食客。
他不需怎么费劲翻到那篇报道,随附的黑白相片上,男站女坐,礼服婚纱。
细端详,原来邬小姐长这样式,细眉细眼,唇薄得像一道线,哪及他和芃芃十分之一好看?
自打在陕北山里祭拜完刘耀文,他带着小太太回头往北平走,途径河南某个小县城时遇见一波残余日军,当地军民数日封锁清退,局势才安稳了下来。
小太太肚皮里的孩子不大好,这几日都有出血的迹象,大夫说要卧床静养。
若把马嘉祺的消息说给她,估计能直接气流产了。
那片婚讯报道,丁程鑫读了又读,每读一遍,他的心就颤抖得更厉害一点。
随着眼光落在黑白相片上的马嘉祺,仿佛一脚踏空失重坠入了漆黑的深渊中。
鼎沸的人声地狱火海岩浆一样灼人的灌入耳道,他把报纸拍在桌上,想缩地千里回北平,当着马嘉祺面质问他。
大老婆尸骨未寒谁给你脸续弦?小老婆……小老婆就先不说了。还有我,你对得住我吗?
他想起傅将军和马嘉祺为邬家的提亲大吵一架不欢而散的那个下午,马嘉祺经说过“我不一定值得。”
丁程鑫满耳都是那句话,回荡了又回荡,他脑子嗡嗡的响,手下把报纸再三叠了叠,刚要上楼,被人叫住了。
来人道明身份,傅将军副官。
副官不说来意,掏出一张纸递给他,接回来一看,也是份报纸,不知名的花边小报。
头版头条:“新婚名角惨遭背叛,小妾竟与其友私奔。”
“什么意思?”丁程鑫攥着报纸的手忍不住颤抖,把报纸拍在副官胸口,“放屁!”
副官接下报纸,“丁先生,不瞒您说,这消息是马先生点头,我家将军授意放出去的。八卦小报原还不敢登,毕竟事涉邬家新婿。”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副官顿了一下,笑道:“邬家好大的富贵,马先生他舍不得放弃。”
丁程鑫爆了句粗口,他这会子突然理智起来。马嘉祺远在天边,与其骂娘,不如想想自己的处境。
遂嗤笑一声,“他倒舍得给人泼脏水,我和宋芃芃回了北平,往后还怎么做人?”
“那便不要回去了,”副官立刻又解释,“是马先生说的。”
马嘉祺竟然决绝至此!当头一闷棍打在丁程鑫头上。
丁程鑫指着楼上问:“那她怎么办?”
谁不知小太太看马嘉祺有多重,受这样的刺激,保不齐就此疯了。
副官随他指向抬眼瞥了下楼顶,“这便是在下此行目的。马先生托我护送小太太去香港。至于丁教授,马先生说了,他做不了您的主,托我给您带句话。‘阿程,不必再原谅我了。‘”
丁程鑫静伫了一会,开口问副官:“去香港的名额能多一个吗?”
副官愣了愣,看着丁程鑫,他很平静,至少表面如此。
“可以。”副官没有想到竟然被马嘉祺说中了,丁程鑫会主动跟着他们去香港。
丁程鑫点点头,又准备走,副官追问,“教授,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为什么…愿去香港?”
他只叹芃芃可怜。
副官又问那您呢?
丁程鑫把两份报纸塞进副官怀里,转身上楼。
看着离去的清瘦背影,副官心想:若我是马先生,失去他,宁肯疯了。
副官来了以后,同丁程鑫编了个马嘉祺逃婚约他们香港会合的由头,哄小太太改道南下。
一行人走到上海,正遇上,旷日持久的战争结束了。
胜利夜,小太太趴在旅店的窗台上朝外望,随着孕期发展,她夜里已经视物困难。
只看见满大街一团团粘连跳动的光晕,大片黑压压的东西向前滚动。
欢呼声中,她隐约知道仗打完了,我们胜利了。皎洁圆嫩的脸上挂着甜甜的笑,说了句今天真是个好日子,窗台前转眼没了人影。
丁程鑫替她关好窗,回头见床里一个孱弱的背影,闷着声问:“丁程鑫,他不要我们了,对吗?”
丁程鑫勾在窗把上的手僵着了,她又说:“我看见你压在书里的剪报了。”
匆匆分别,他不想连一点念想都没有,于是把那张婚讯照沿着马嘉祺的轮廓细细裁下来,夹在书页中。
“没有不要你,他让我来照顾你。”
“那他就是不要你了,”小太太坐起来,转着头用黯淡发灰的眼珠找丁程鑫,“丁程鑫,他配不上你,你这么好。”
“好了,都过去了。”
“为什么?”
“可能,”丁程鑫笑笑,“我已经习惯了离别。”
背叛革命的老同学,轰炸中罹难的家人,视若亲弟的耀文,失而复得最终还是失去的爱人……还有许多人,或荒谬、或突然、或虚无,总之一一离开了他。
“那你难受吗?”
“嗯。”
这个胜利的彻夜难眠的夜晚前方,还有一场离别等待着他们,那就是与故国的离别。
第二天,他们从吴淞口搭乘客轮离开中国,自此,一去无回。
十一月 香港英皇道
栽热带阔叶树的马路后,坐落着一栋有些年头的英式建筑风格公寓楼,各中住客多是附近书院的师眷。
时值午后,离书院放学还有一个钟。
公寓楼门前的小台阶上,小女孩背着书包,托腮坐着。
突然有个行人出现在她面前,开口问:“你怎么一个人坐这儿?”那人满嘴内地口音。
小女孩站起来,往后面台阶退开两步,手握着门把准备往里逃。
行人无奈的笑了,丹凤眼微微弯起,有些好看,小女孩停下了开门的动作。
“我看你坐在太阳下面,不晒嘛?”
她撇撇嘴,自己生来皮肤就黑,不像爹也不随娘,无所谓再晒黑点。
“哟,不高兴了?”行人上前两步,一屁股在小台阶上坐了下来。
小女孩想了想,自己就在家门口,他要真是个歹人,我能跑能喊。于是也走下来在他边上坐了下来。
那人问:“你叫什么名儿?”
“笑笑。”
他愣了一愣,又笑起来,这次离得近,笑笑看见他眼角又细又浅的几道纹。
饶是岁月蹉跎,也不妨碍他好看。
“笑笑。”这个名字经他嘴里来回那么一磋磨,再淡淡念出来,又温柔又深情,听得醉人。
“叔叔的女儿就叫笑笑。”
“啊?”笑笑瞪圆了眼捂住嘴,“这么巧吗?那她比我大还是比我小呢?”
“同你一般大。”
“哇,那她也喜欢公仔书和娃娃吗?”
“喜欢的吧,”他点点头,“笑笑,你怎么一个人坐这儿?瞧你,脸都熟了。”
“阿爸说他今天会早下班,我等他呢。”
“喔……那你妈妈呢?”
“在家呀。她今天要拜拜,但她眼睛看不清楚,所以要等我和爸爸回家帮忙啦。”
“看不清?找过大夫吗?”
“她不肯啦,做手术要花好多钱,她说阿爸挣钱不易,还不如攒下来给我念大学,她想我将来留洋去呢。”
“她就是倔……”
“叔叔你说什么?”
“没事。”
笑笑突然压低声量,把他拉下来凑到耳边说,“我跟你说,你不要说出去哦。”
他点点头,笑笑说:“小丽说她阿妈拜观音,肥仔说他阿公拜关公,还有珍妮,她们家动不动就向天父祷告。可是哦,我们家拜的可不是神仙,你猜是什么?”
那人摇摇头,笑笑两手比划出一个轮廓:“是一块废铁哎!每年六月六,还有什么清明啦中元啦,最过分的是我生日都要拜!我每次想问它是何方神仙,阿爸就拦我,说不好招姆妈哭啦。”
“那你就不问了?”见笑笑点头,他摸了摸她的头,“笑笑真乖。”
“你爸爸,他怎么样?”
“阿爸最好了,他可宝贝我了。他是附近书院的老师哦,教数学,可是我数学最差了,九九乘法好难哦。上次考差,姆妈打了我好几下手板,还骂我和阿爸一样笨。
“我是笨,可阿爸哪里笨了!”笑笑维护起阿爸来,叉着腰眉头倒竖,虎头虎脑的。
他心想:倒是真的像她爸。
树后走出一个人,到他们跟前,“先生,到时间了。您接下来约了林先生。”
那人听了,站起身来拍了拍裤子,笑笑心里顿时生出一股不舍。明明是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她却觉得对方十分亲近。
“叔叔,你住哪里呀?”
“台北。”
是笑笑没听过的地方,她想一定挺远的,心情又沉重了些。
“那你还会来这里吗?”
那人摇摇头,笑笑失望地低下了脑袋,一只手掌伸到她面前,掌心摊开,躺着一枚白润无暇的玉,缚着红线。
笑笑仔细观察,发现玉佩上雕着一只威风凛凛的大公鸡,正合她的属相。
“叔叔给女儿买的,买多了,送给笑笑。”
“我不要。”笑笑抬起头看见旁边的人又催了一遍,他却不急着走,手还是放在她面前。
“我不要别人剩下的东西。”
那人无奈的摸了摸鼻子,“这的确是叔叔买给女儿的,但不是多出来的,是我改主意了想把它送给笑笑。”
“那你女儿没礼物了怎么办?”
“我给她买别的。现在愿意收下了吗?”
笑笑将信将疑地收下玉佩,看向他,“那叔叔你别忘了给你女儿买礼物哦。”
“好,”他又笑了,露出些些兔牙,指着笑笑手里的玉,“这是我们的秘密。”
“嗯。”
笑笑站在台阶上,看着这个陌生叔叔上了一辆轿车,车在阳光下开远了。她望着马路尽头,好一会回过神来,翻过书包把玉佩塞进了最深的隔层里。
这时候,几位师奶采买归来,左手菜右手汰烧,嘴上天聊得热火朝天。
“马先生来港,我先生托从前的学生子弄了两张戏票。”
“那你有耳福咯,这好像是头一次来?”
“是呐!”
一位师奶看见笑笑,热情的同她打招呼:“笑笑,怎么不回家呀?”
“鞠太太下午好,我等阿爸。”
师奶们夸她可爱懂事,远远的听见有人喊她,笑笑扭头去看,“爸爸!”
她穿过师奶们奔向父亲,师奶们在身后喊:
“阿程,今天这么早啊!”
“我家老邱下班了没?”
“哟,你买了这好多菜,做大餐呐!”
马路那边走来的男人把扑进怀的女儿单手抱起来,一手拎着菜,“是啊,今天笑笑生日。”
师奶们纷纷惊呼着祝她生日快乐,阿爸颠了颠她,笑得和蔼,“笑笑,我们回家喽!”
笑笑咯咯笑着抱紧了他的脖子,不久之前与人分别的愁绪一下子淡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