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他心腔里憋着股气,迫切想要出人头地,要让落跑的旧情人、辜负了表姐的堂兄和所有瞧不起他们的人都睁大眼睛看着他马嘉祺如何将一地烂摊子拾掇起来唱成一台绝佳好戏,让他们都后悔去,用余生后悔当初的放手与唾弃,以卑微的姿态聚到他脚边乞求重修旧好。
为了达到目的,他愿做一切苟且的牺牲,甚至南下上海,把自己卖给个肥头大耳的老男人,只因他是造船局高官,人脉比滔滔长江河道还要肥厚。
他躺在异乡的床只上,身下痛楚难忍,他想自己虽然欢喜男人,却实在是不爱被男人睡的,但出于爱和利益,逐猎者可以逼自己做柔软可欺的猎物。
给他拭擦伤口污浊的女孩说哥哥你真好看,她眼睛里的光,十六岁时的自己和曾经的表姐都有过,他们的光已经被吹熄,可她的却还这么耀眼,看得嘉祺寂灭的心都泛起一股可喜劲儿,人生总还是有些好的。
可她也在个窑子里呆着,火坑就在脚边下。嘉祺拿着卖身得来的钱,想赎她自由带她走,结果发现她根本就是个自由身。
嘉祺想那就不用带她去北平了,她阿姐这样宝贝她,将来会寻个好人家。
那女孩倔强得天上有地下无,拉着他说我都三天没吃饭啦,哥哥你就要了我嘛好不好?
饭和要不要你有什么关系?嘉祺被她拉得来回晃,疑心她这三天偷吃过不止一顿饭,力气忒大了。
女孩的阿姐说妹妹是个认死理的,你话都泼了出去,她就要缠你一辈子了。
嘉祺无奈的看了眼拉扯自己的小女孩,问饿吗?我带你去吃东西。
她眼睛又亮了,像那些傻乎乎的动物,比如狍子、奶狗之类的,眼里镶两块玻璃珠,晶晶泛光。
好啊好啊,我想吃馒头,馒头就榨菜丝。
真是没出息,她阿姐在旁边鼻子都快气歪了。
后来,他越爬越高,渐渐有了名声,来听戏的人从撑满小园子,到大戏台门票供不应求。人后家里一妻一妾,保持着诡异却良好的和平相处。
从前落井下石的亲戚和堂兄一家见了他们,哈巴狗一样摇着尾巴。堂兄晓得自己从前有多混账,为着修好攀上堂弟这棵大树,居然跑到表姐眼跟前一连扇了自己十几个大耳刮子,声声脆亮,芃芃说比过年放的炮仗还要响。
表姐只说没必要,本来就谁也不欠谁,嘉祺更不欠你的。芃芃这时候特别有眼力见,把堂兄扶起来暗暗往门口送,说太太要念经了,明天扇耳光记得要早点来。
表姐喊住了他们,堂兄以为事有转机,她却对芃芃说你多余扶他,脏了手。堂兄脸上的喜色卡在了上半脸,嘴角笑也不是哭也不是,悻悻离去了。
嘉祺没想到的是还能再遇见老情人,他腾达得一塌糊涂,唱戏的在军官面前鸡毛都不是,傅将军见了他却左一个义弟、右一声嘉祺唤着,亲热的呀,嘉祺恍惚了,似乎从前赤裸相缠呼吸搅着呻吟的那段日子全是他臆想出来的一样,否则对方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呢?
傅将军不想提及那段过去,但他又对嘉祺有愧,于是借着结义兄弟的名义,极尽所能的补偿他。
马嘉祺不屑他的给予,从不曾开口请他出手,直到丁程鑫出现,是他头一次主动向傅将军求助。傅将军收到一封来自北平的急信,信封上写着嘉祺,字与人一样冷,他说他要救一个学生。
马嘉祺示弱了,他愿意拔掉心头耿耿于怀的那根刺,通篇称呼他“义兄”。只要你愿意救他,我可以忘记一切你不想让我记住的事情。
可偏执如我,好不容易放下过去,你却来触犯我禁忌。
“嘉祺,忘不掉就别逼自己。”
“就像你这次回来一样吗?”马嘉祺反问。
丁程鑫点头嗯了一声,换来他暧昧一笑,“丁老师,你是真心疼我了。”
这不废话么?丁程鑫“啧”了一声,马嘉祺说:“我不一定值得。”
阳台外传来小太太清朗的笑声,马嘉祺走到丁程鑫身边,伸颈探出去望了眼,见小花园一双相互紧贴的背影。
丁程鑫怕他迁怒刘耀文,又心知刘耀文确实逾矩,刚想替他开脱,马嘉祺摁住他肩膀,疑似惋惜,“芃芃这眼光不行呐。”
“耀文怎么不好了?”
“除了外貌尚可,”马嘉琪像个挑剔的老丈,“哪哪都不好。他多情,追了你到一半又和芃芃眉来眼去,玩玩还成,不堪托付终身;他多金,家里必然是眼界奇高破规矩一堆,跟了他往后有的委屈好受。他没担当,读个大学四处闯祸,转了三趟场子还没念出个丁卯来……”
丁程鑫竖起手指顶着掌心,示意他打住。
“你是被戴绿帽的,不是老泰山。”
马嘉琪反而笑意更浓,嘴角翘得老高,双眼却没有一点温度。
那天夜里,马嘉祺来找小太太。
门敲响时,小太太在房里,手上捏着个缠到一半的绒线球,女佣人坐她对面双手绷着一圈厚厚的毛线。小太太让她坐着,自己去开门。
见到马嘉祺,她快速眨了眨眼,疑心自己看错了。
马嘉祺搂过她肩进了门里,女佣刚起身想走,小太太立刻喝止了她,转眼瞥了瞥马嘉祺,似嫌他来得太不是时候。
她灵机一动,把女佣手上的毛线圈脱下来挂到马嘉祺两只手上,然后打发人走。
马嘉祺乖乖在她对面坐下,小太太拿起床边的绒线球继续缠绕起来。
“织什么呢。”
“毛衣。”
“给刘耀文?”
小太太停下动作,剜了马嘉祺一眼,讥讽道:“你没有良心。”
“哦,给我的啊。”
小太太没搭茬,马嘉祺悻悻,“这个颜色,太俏了点吧。”浅浅透透的青,晴天海色。
“你什么意思?”
马嘉祺“嗯?”了一声,小太太又问:“好端端提刘耀文,什么意思?”
“他不是个好人选,你换一个吧。”
“马嘉祺,你还是想赶我走。”
“你们的事,我都晓得了。囡囡,”马嘉祺学着她阿姐吴语腔调喊她小名,“别犟,我们好好谈一谈。非得是刘耀文吗?”
小太太眼圈刷的一下红了,马嘉祺连忙软下声来,“别哭,仔细你眼睛。我没怪你,更没赶你走的意思。哎哟,这孩子,泪窝子恁浅了……”
他刚凑近一点,小太太指着他,“别动,给我绷好了。”马嘉祺乖乖一屁股坐了回去,不忘叮咛一句不要哭。
“你会娶那个邬小姐吗?”
“没兴趣。”
“不是说不答应的话,傅大哥的差事就黄了么?”
“没兴趣。”
“先生,”毛线一圈圈走,“刘耀文和你一样,心里只有丁程鑫。我就是讨厌丁程鑫嘛,所以我要霸着你,霸着刘耀文。哼。”
马嘉祺说:“骗人的话有什么好说的。你实在欢喜的话,我可以去同刘耀文讲。”
“你有毛病啊!我做了那么些丑事,你倒是骂两句啊,你还笑,笑个屁啊!”小太太脸色通红,手里绒线球狠狠往地上一掷。
她只说刘耀文欢喜丁程鑫,又说讨厌丁程鑫……甚至连邬小姐都提上来了,唯独不肯讲讲自己的心思。
从个黄毛丫头养到今天这么多年,不用讲马嘉祺也晓得她藏的什么心思。
他双手撑着毛线弯腰捡起脚边的绒球,递到小太太面前,“立夏才没几天,这么早织它作甚?”
小太太拿回绒线球,手指梳开乱缠的线,“我织得慢,老是漏针,一漏就得拆。哥哥,我知道自己什么都不会,还又懒又馋蛮不讲理,可你不要我了的话,我就没有家了。”
一滴泪落在了浅青色的毛线球上,泪珠子凝在表面,被她用手指捻去。
“没不要你,”马嘉祺手背贴着她发烫的脸颊,又一滴泪钻进指隙,“不哭了,囡囡,这儿永远是你家。”
马嘉祺暗叹一口气,此路不通。还是改日找刘耀文谈一谈吧。
从丁程鑫那听说马嘉祺想见他,刘耀文心想自己诱拐人妻出轨的好事八成是瞒不住了。
他有些心烦,说不上来为了什么。
明明一开始和宋芃芃勾搭上,他俩心里想的一样,就是要给情敌送顶绿帽子。宋芃芃也是缺心眼,这绿帽马嘉祺是戴实了,也不想想丁程鑫他可还没追到手呢,和他出轨那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刘耀文虽然花头多,但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这种事从来没做过,更别谈勾搭人妻出轨了。
可他烦的,又不是东窗事发,而是宋芃芃该怎么办?宋芃芃心里怎么想的?
烦死了,宋芃芃就是他难得做一回坏事的报应。
报应!
直到坐在丁程鑫职工宿舍里,马嘉祺开门进来的时候,刘耀文挺直了腰背,终于有了做奸夫的实感。
他犹豫着要不要起来迎一迎,马嘉祺凭空一压手掌,“坐吧。”
刘耀文感觉自己已经碰了一鼻子灰,望了望关起的门,马嘉祺说:“阿程不来,约你在这,是想我们可以敞开来说。”
“你想说什么?”
马嘉祺叠着腿坐,双手环绕箍在膝盖上,姿态微微向前。
“宋芃芃。”
他感觉到刘耀文整个人绷紧了,但摸不清他是为什么紧张,于是临时改变主意,卖起关子来。
没想到刘耀文这么憋不住,“你拿她怎么了?她那么傻,你跟她过不去做什么!”
唉?马嘉祺心想:是我来找你说事情,你好端端骂她作甚?
“我将她赶了出去。”
“出去”两字风吹一样轻飘飘的,刘耀文一听就坐不住了。
他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操起椅背外套就往外冲,经过马嘉祺时被一把拽了下来。
“别急,”马嘉祺将刘耀文推回他面前,好整以暇问,“你打算去找她,找着以后呢?藏起来养?”
马嘉祺摇摇头,“她不会愿意的。”
刘耀文躁动的身体渐渐安静下来,看像马嘉祺,对方稍稍手,刘耀文愤懑地坐了回去。
“你也许不晓得,她从前是有机会嫁人过太平日子的,不肯,跟着我,委屈做个小的。你现去收留她,大少爷,你正经妻房都还没,拿她当外室养么?到那时连个小的都不是了。”
刘耀文脸都白了,咬着牙说了句:“我可以娶她的。”
“你凭什么说这话?”马嘉祺问,“你家里规矩那么严,听说还打算给你定傅将军侄女儿的亲是吧?”
“我没答应!”刘耀文烦躁地撸了一把头发,额头垂下几根碎的,“管你们信不信,我欢喜她。可她没这个意思啊!我能怎么办?”
在上海的时候,都搂在怀里了,他不过开玩笑说了句“不如别回去了,咱俩私奔吧?”
浪子正回着头呢,她就拿“你脑子坏掉了”的眼神看你,还说什么“你睡睡我也就算了,别祸害我!”哪里像是对他有意思的样子?
“这样啊……你不嫌弃她跟过别人?”
刘耀文瞥了眼这个“别人”,俊眉弓起,“啷个意思?炫耀呢?”
“没。”马嘉祺摆摆手。
“跟过就跟过嘛,别人反正也不要她了。”他还恶狠狠强调了一下“别人”。
“这样啊,那就好办了。”
好办?什么意思?刘耀文迷茫地抬起头看向马嘉祺。
马嘉祺不怀好意地笑了,“哦,我忘了一件事,哦不,两件。”
他比了个二,撇下去一根指头,“其一,我没赶她,她在家睡大觉呢。”
刘耀文气的呀,一声“你!”还压在舌头上呢,马嘉祺又撇下去一根指头,“二呢,她不傻,只是嘴硬,你当真是你傻。欢不欢喜你,自己体不出来吗?”
刘耀文懵了。
刘耀文留下口信,道有事回阵子重庆。
这一走,走在期末当口,丁程鑫学校里忙,也不见他再来马公馆。
马嘉祺每日归家来,屋里厢死气沉沉,向佣人问起小太太,总说她在睡。
哪来的那么多觉好睡?睡得连饭不不愿吃,点心咖啡也不爱碰了。
这茶饭不思的腔调,难道是刘耀文不在,害了相思?
随即又想,这可是宋芃芃,没心没肺的主儿,天塌下来也碍不着她好吃好喝。肯定出了问题。
马嘉祺令佣人去喊医生来,外头回来衣裳不及换就上楼去小太太房间。
刚走到房门口,佣人叫住他,马嘉祺扭头,厌烦她支支吾吾的模样,让有话快些讲。
佣人扭着衣摆,讲小太太这模样像是有了身子,她见过大肚皮女人,顶伶俐个人变作瘟猫,成天奔着死一样的睡。她之所以扭捏,乃因公馆上下谁都晓得先生和小太太各过各的日子,孩子难道凭空生的出来?来路自是蹊跷,她不想害了小太太的。
马嘉祺听了,只叮嘱她不必害怕,很正常的。若是真,家里就要办喜事了。
佣人松了口气,目送先生轻手轻脚入了房间。
屋里昏胧胧的,只床头顶上两盏铃兰花苞式的壁灯亮着。小太太占床沿睡,头侧着陷进枕头里,被子蹬掉半拉,半边手脚荡在床外头。
马嘉祺捞起她的手和脚送回床上,她便顺势咕哝着转了个身,马嘉祺无奈笑笑,给她捡起被子披了上去,她立刻就嫌热把手钻了出来。
给小太太请医生,必得是老中医,因她最怕西医的针头。老大夫来了,不肯进闺房,马嘉祺坐在床头也不忍心拿小太太喊醒,就差人给老大夫戴了副乌漆麻黑的墨镜,一叶障目后给牵进来搭脉。
果然是有了,三个多近四个月。
马嘉祺听了都觉得这个死小囡荒唐得要命,想当年表姐怀了两个月不到就体察出不对劲来,自己身子还能不知情?
老大夫安慰他,小夫人不显怀不害喜,又不曾生养过,是以迟钝了些。
小太太醒在半夜里,她一天没吃饭,活活饿醒了,甫一睁眼就看见马嘉祺支了椅子坐在床边,吓得哇一声叫出来。
马嘉祺守她也睡着了,这会子悠悠转醒,让人给她端吃食上来。
看她窝在床上用饭,他突然来了句:“我们芃芃要当妈了啊。”
小太太一口饭呛在喉咙里,咳得眼泪都出来了。马嘉祺把事情与她说了,她捧饭碗的手沉了下来,马嘉祺把嘴角的饭粒揪到嘴边,她呆呆咬进嘴里,牙齿磕到了一下他的指甲盖。
“你和刘耀文的事能成。”马嘉祺很高兴。
到了这种时候,她才知道马嘉祺打的主意。让傅将军认她当干女儿,刘耀文这趟回重庆专为了当面和家里提他俩的婚事,反正刘家想攀傅将军这棵大树,无大所谓侄女儿还是干女儿。
马嘉祺唯一的担忧就是刘家人介意她从前马家小太太的身份,现在好了,她肚子里有了刘耀文的种,母凭子贵,好比一把尚方宝剑插进他们老刘家的门槛里了。
她睡着的时候,丁程鑫来过一趟,不出所料,他已经给刘耀文发了电报过去汇报喜讯。
好像所有人都很满意,只有她个傻子被蒙在鼓里。
小太太操起饭碗往地上一砸,碎瓷片和饭菜溅了一地,她指着马嘉祺,别开眼不愿看他,“滚。”
刘耀文说他去一个礼拜,最多半个月。
半个月期限到的时候,只有丁程鑫来了趟马公馆。
马嘉祺在外头唱戏,丁程鑫便直接来的后花园找她说事情。
他说“芃芃,我有件事与你说,你答应我不要太难过。”
可他的眼睛已经控制不住的红了。
小太太听了他的话,见了他模样,心里隐隐生出一层雾蒙蒙的不详预感,他嘴里的话八成和刘耀文有关。
她目光落在一棵樟树上,树背后他俩一起蹲着抽过烟,刘耀文偷亲了她一记,她也还了他一遍。
看着看着,一阵酸胀满了眼眶,她说:“你讲吧。”
丁程鑫哽着嗓子,飞快甩出一句准备已久的话:“耀文乘的飞机,失事了。”
“失事,是不是跟那个写桥和云彩的诗人一样?”
听说整个人都会被烧成一块焦碳,面目难辨,四肢分不清上下左右。刘耀文居然死得这么惨吗?他疼不疼?
她搓搓手背,想到最近吃不下饭被马嘉祺押去打营养针,不过被针扎一下都疼得直冒眼泪,刘耀文他可是从天下掉下来,还要被火烧,他怎么可能不疼啊……一定疼死了!疼死了……
“芃芃你别哭。”
丁程鑫也在掉眼泪,却还七手八脚从兜里掏帕子给她,被小太太拍开,“你们都让我不要哭,可我怎么能不哭?”
她眼睛如今一哭就疼,像一根锥子在眼背后不停扎穿,她想:若是可以换刘耀文回来,让我就此瞎了,一辈子眼睛疼,我也可以。
她哭起来没有声音,眼泪却越掉越猛,哭得视线一片朦胧,樟树变作绿和褐纠结的模糊色块。
耳边传来丁程鑫吸鼻子的声音,他边哭边给她擦眼泪。
丁程鑫突然把帕子塞进她手里,她听到窸窸窣窣像纸张展开的声音。
“耀文给我发过两封电报,念及你还在气头上,就没敢告诉你。我念给你听好不好?”
小太太点点头,哭势稍缓。
第一封电报发自刘耀文听说她怀孕消息之后:
“事顺。替我顾她,成即返平。”
第二封电报与前一封时隔不久,更像是写给她一人听的:
“事成。芃芃,我开心极了。”
“芃芃,我开心极了。”
刘耀文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她甚至想象的出他说这句话时候的样子,四肢不可能乖的一定手舞足蹈,眉眼弯弯不复张狂,说完之后笑起来必然露出不太明显却很可爱的兔牙。
“丁程鑫,我求你件事。”
“你说。”
刘耀文给她念的桥和云彩的诗,内容她记不大起了,可却记得那人的红颜知己去空难现场捡了片飞机残骸回家挂在床头。
她和刘耀文,还没来得及在彼此生命中拓下更深的痕迹,已永远留在了露水姻缘这一层。
“我要去飞机掉下来的地方祭拜他。”
“好。”丁程鑫稳稳攥在她手腕上。
因为要前去空难现场,小太太不愿过多伤心过多消耗体力,竟捺住性子一滴眼泪没有再掉。
马嘉祺抵家时,丁程鑫独自坐在前厅的楼梯口。
他留下来与他告别。
马嘉祺也同他坐在楼梯口,两人望着楼上,嘉祺叹息了一声。
丁程鑫说:“我们后天就要动身,嘉祺,要想我。”
马嘉祺抚上他后颈捏了一把,“好。早去早回。”
丁程鑫指尖掠过他的下颌,轻轻将它挪向自己,侵上前吻了马嘉祺,一股清茶的味道,淡淡涩涩。
“他们前几天去了事故现场,烧了些黄纸锡箔祭拜。小丫头哭得撕心裂肺,”傅将军将手头记录讯息的纸转给马嘉祺,继续说,“丁程鑫在附近草丛里摸了大半天。”
马嘉祺看见纸张上写“拾一铁片,似坠机残骸,归。”
他合上纸与傅将军道谢,刚起身欲走,傅将军面色犹疑喊住了他。
“你在考虑吗?”
“姓刘的现在人都没了,”马嘉祺回头看他,“芃芃必须跟着我。”
“嘉祺,我们可以另想办法安顿她,邬家那边昨儿个又过问了。”
傅将军敲打着桌面,暗示他时间越来越紧迫,惹得马嘉祺心烦起来。
有人敲门,傅将军喊了声“进”,副官开门进来,“邬小姐来访。”
马嘉祺站在原地,听傅将军一声粗重的鼻息,“看,来堵你了。你跑不脱,坐。”
他又指挥副官搬一把椅子来,刚安置妥,就听见走廊里细细的一阵儿高跟鞋踏过来。
邬小姐进来,傅将军同马嘉祺起身相迎。她约莫三十上下,但人都知她已三十有五,穿了套米色西服裤装,薄施粉黛,看上去成熟干练。
马嘉祺还是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女人会看上自己,还非他不能行了。眼缘这玩意,真是太玄乎了。
傅将军欲走,邬小姐笑道:“将军且坐,我就是过来说说闲话的。”开口是南方口音,又软又轻,一点不蛰人。
可那话,谁信谁傻。特意挑了马嘉祺在的时候过来和傅将军闲聊?
分明是有话要说。
“外头都在猜我为什么相中马先生。”
傅将军瞥了眼副官,副官一惊,连忙退出去。
邬小姐扫了眼慌张退出的人影,“将军使的一手水磨功夫,拿去对付日本人很好,何必用来敷衍我呢?”
马嘉祺知道她今日此来,必有所获,否则这场谈话轻易散不得。
“那小姐无妨说说嘉祺怎么入得您眼呢?”
邬小姐说:“其实没什么好意外的。我孀居七年,两家人都催得紧。
“老百姓都懂得嫁女要捡高枝,我头一桩婚事便也贯彻此道,可我出身不低,原本能挑的就少。可叹亡夫与我缘分虽浅,我到底为他家操持过,如今公婆依旧待我如亲女,”邬小姐看向傅将军,“娘家也好,婆家也罢,如此一来,我倒成了无人可取的高枝。我也不打算再往上攀,难不成真要我去嫁委员长吗?谁不晓得蒋宋氏是只雌老虎。”
“哎哟。”傅将军都因她大胆措辞叹了一声。
“马先生好,你鳏我寡,何况你身份不高又长得漂亮,我满意得不能再满意。”
旧时功高震主的高门望族子弟,不乏为了向天子示弱,自降阀阅迎娶小家女的。
屡见不鲜的男权思路,从邬小姐嘴里说出来,怎么就不大中听呢?
你若换一换称呼,邬先生丧妻,想要迎娶貌美如花的马小姐,马小姐既是个寡妇,还是个戏子,好像就不那么违和了。
至于马嘉祺的两位旧爱新欢……试想,马小姐嫁了人还能在外勾七搭八的吗?
邬小姐稳操胜券,对马嘉祺说:“我晓得马先生,男女关系都搅不清爽,你把现在的都给断了,往后咱们都好商量。”
马嘉祺问:“我好像没开口答应过小姐,怎就商量起以后了呢?”
邬小姐装傻扫过马嘉祺和傅将军,“啊?”一脸摆明了要“强抢民男”的架势。
“我想给你留几分体面,”邬小姐“善解人意”,“你比然要娶我的,除非……你不打算再在北平待下去,余生也不打算继续唱戏了。”
她语气里没有半分强迫,甚至大度到给他指了生路,你尽可放弃一切,富贵、声名、事业……去找丁程鑫和芃芃,带他们远走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