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华
因信王世子擒拿刺客有功,元帝特令其进宫受赏。
信王府和一般王府不同,信王也并非皇室宗亲,只因前些年边境战乱,信王带领亲兵以少胜多,平定战乱,立了大功,元帝特封其为“信”寓以信任,表其功彰,作为封赏,因此称为“信王”。
元帝也准许信王在都城开门建府,以示荣宠,信王府一时风光无限,惹人艳羡。
此次封赏,也不过是一些黄金缎绸,无甚新意。
信王世子受完封赏,正要离宫在城楼上远远瞧见森立在议事厅、理事殿之后的冷宫,心里一激,转道到了冷宫外。
冷宫是除后宫外把守级森严的地方,他的身份多又有不便,没有谕旨,擅闯不得,思量一番,趁守卫轮班空暇之时,偷潜进了冷宫。
若说外观冷宫像极了一座荒城,从里面看,更像是一座死城,静到极点便不由令人生出阵阵寒意。
没走几步,便听到左手边的一处房屋内传来敲打的声音,他细听,才听出那是棍棒打在人身上的沉闷声。
还未来得及思考其中缘由,便听到一个怒骂声,直入耳膜:“ 敢逃离冷宫? ……不管你之前身份有多尊贵……进了冷宫,还当自己是高高在上的主子呢?给我打!狠狠打......”
声音断断续续,但只听一下,便令他感到难受,大概住在冷宫里的人每天都会听到无数次这种类似咒骂的声音吧,也难怪想要逃离这里,这种地方呆久了,不是被逼疯就是活活被欺负死。
他往冷宫深处走,几乎每过一处宫殿都能听到呻吟声和叫骂声。
也不知走了多久,抬头,映入眼帘的是“月华苑”三个字。
像是有什么指引着他一般,信王世子鬼使神差地推开紧闭的大门,一股陈旧的破败味迎面而来,门发出的声音刺耳、悠长,听得他不由皱眉。
这里似乎又沉寂了不少,许是宫苑主人消失的缘故,这几日也没有宫人来打扫。
他小心翼翼地朝内殿走,经过院子里的一棵老树时,忽然停下了脚步。
浓重的血腥味。
他心里顿觉不安,转过那棵老树,果然瞧见老树下倚着一个少女。
少女的头朝一边歪着,脸上有一道从左耳至眼角的血痕,脸上沾满了风干的鲜血,再不处理伤口,只怕这张脸就毁了。再往下看,她的右胳膊上还扎着一根断了一半的羽箭,她用手捂着那伤口,却又不拔出羽箭,只能任血流不止,稚嫩的脸庞扭曲地变了形,看她这样子,应该是疼晕过去了。
他立即取出随身带的金创药,小心仔细地涂抹她身上的伤口,伤口淤血太重,导致几乎他一碰那些地方少女都会疼得微微颤栗。
处理完脸上和肩膀周围的擦伤,就只差那处箭伤了。箭扎的很深,他试图一点一点拔出来,但他每动一下,就会有鲜血从那里溢出,若不及时止血,她这条胳膊就保不住了。
凝视着她这张脸,突然发觉,她长得很好看,比之前更好看。
她还是这幅模样,真是一点没变, 他忽然想起一湾清池和那个人落魄的背影。
越想越能激发内心的思念和痛惜,想的沉了,忽然耳边响起一道清冷的声音,才将他的思绪拉回正道。
“你在做什么?”她冷着眼,冷着声音,从上到下,都是冷的。
“治伤。”他不理会她那冰到极点的眼神,自顾自地说,继续想着怎么把那支箭拔出来。
“离我远点。”她蹙眉,向旁边移。
信王世子依旧不理会她莫名的敌意,向她那边靠一步,只是说:“我在给你治伤。 ”
她仍蹙着眉,推了他一下,冷冷地说:“ 我说过了,我不认识你,我也不需要你给我治伤!’
信王世子听见她愠怒的声音,这才抬头,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她竟然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一丝淡淡的忧伤和怜惜。是怜惜,不是怜悯。
她觉得奇怪,素不相识的两个人,他为何会流露出这样的表情。
看见他伸向自己的那只手,她依旧侧身躲过。
信王世子的手僵在半空,愣愣地问:“ 计....你还好吗?
她自然没注意他那可疑的迟顿,立即回道:“不用你管!”
他嗫嚅着:“ 可是你肩膀上的……”
“嚓”的一声,他目瞪口呆地望着,她竟然就这样徒手拔出了那支箭!
她挤出一抹笑:“这样好了? 可以走了?”
虽是在笑,但他知道,现在她很疼 。
“……为什么对我抱有这么大的敌意……”信王世子低着眼,她无法看见他现在的表情。
“信王府的人无缘无故对我一个冷宫之人这般体贴,我为何要信你?”她在笑,笑的却很讥讽。
顺着她的目光,他低头看了一眼别在腰间的玉牌,然后将那玉牌收起,揣进衣袖里。
“呵。”
听到她的冷笑,他知道她又误会了。良久的沉默,除了血还在流的声音。
信王世子伸手要帮她按那伤口:“还在流血,必须止血。”
她向后又挪一步,脸上还挂着讥讽的笑:“ 不劳。”
她撕下衣角的一片,代替那只鲜血淋漓的手捂住伤口。
她撕衣角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最后无力地躺靠在树边,不再看他,信王世子也只是端视着她,再没说话。
过了很久,久到血都不再往外流,信王世子终是开了口:“ 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要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他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
她不动声色,心里却揪成了一团:“怎么? 要拿我去领赏?”
他就这么认真地凝视自己,听到他的回答后,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
“不是。”
“他该死。
她发觉自己说完这话后,信王世子突然沉默了,脸上挂着疑惑和不可置信。
以为他没听清,她又重复一遍:“ 他该死。”
“为什么?”还是那副表情,原来他听到了。
依旧是那三个毫无温度的三个字:“ 他该死。
信王世子突然长长叹口气,又问:“为什么要回来?”
她突然笑了:“ 回来杀他。”
那笑容令他捉摸不透,却生出丝丝不安。
“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杀他,但杀人总归是会生出戾气的,这样做,不是功亏一篑么……”信王世子自顾自地说着与她毫不相干的事情,表情又变成担忧不安。
什么戾气?什么功亏一篑?
她很不耐烦,刚要问“你怎样才肯离开”。
信王世子又开口了,却是一样的问题:“那你为什么要杀那个人呢?”
哪个?她总归就杀了一个人,他又知道了? !
不知为何,他总给她一种令人难以捉摸的神秘感。
她冷笑:“ 他也该死。”
他喜欢看她笑,可这会儿他真是很厌恶她这种杀人就好像碾死一只蚂蚁的轻松的笑,他微沉下脸:“可他分明是关心你的,如果说杀元帝是因为他该死,可那侍卫总是无辜的,为什么要杀他?”
从走进这院落,他从来都是保持着浅浅的笑意,这会儿突然变成薄怒的样子,将她吓了一跳。
这人还真是可笑。我杀不杀人与你有什么关系?难道就因为那个侍卫一时生起的怜悯之情,就可以抹杀他所做的一切吗?
沉默之间,远远地传来一声痛苦的呻吟。
她又勾起了唇,这会儿却看不出她到底在嘲讽谁:“你听见了吗?这里的人,明明也住在冷宫里,可却从不把冷宫的人当人看,我从不会因为一个人在伤害了我之后,施舍给我一点点怜悯就把自己当成一条狗,摇着尾巴去讨好他们,忘掉他们所做的一切!”
“就因为他对你不好,就要杀人?”
她突然沉下脸,暴怒道:“ 我就是要杀他!就是他!是他逼迫我母后喝下毒药,我要杀他,替我母后报仇!怎么?我就是杀了人,你杀了我啊!”
他慌忙地说:“ 对不起……”
“那我呢?”他突然又问出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她很聪明,自然明白他指的是什么,脸上又恢复了讥讽的笑容:“ 信王府的人,元帝的走狗。”
信王世子觉得难以置信:“ 就因为我是信王府的人,就不相信我?”
她觉得可笑:“一面之缘,谈什么相信不相信……我从不信任何人。”她突然补了最后一句。
信王世子感到心口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见他愣神,她话锋一转,冷笑着看他:“ 你信不信,你们信王府迟早有一天会像我的母族那样,不复存在?”
信王世子被她的话震惊到了,愣愣地问:“为、为什么?”
她到底在想什么? !
“他迟早会除掉你们信王府,像我的母族一样,连条狗都不剩。”她说这话是很平静,信王世子却再也平静不下来。
他知道现在的她已经完完全全生出了戾气,他也知道导致这一切是她从没感受到任何温暖,才会对谁都像有血海深仇一样。
于是,他缓缓说出了几个字:“ 我会陪着你,相信我,好吗?”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她忽然笑起来,笑的像个恶鬼。
她的笑容是惨淡的:“ 我从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真心。”
过了很久,她才正眼看他,只听到他几乎很小声地说了句:“ 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