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前,西方极乐界菩提法会,众仙家齐集。佛祖莲座前梵音清唱,檀香渺渺。恢**理入耳,心宁神合。一朝闻道,带起百年冥思。众仙颔首聆听之际,唯有他紫珀天君面无表情,一双银紫色的眼半开半阖,若有所思的模样。
有青顶玄衣的小沙弥恭恭敬敬呈上一杯清茗,他微啜一口,入口艰涩,难以言喻的苦感,正要皱眉,一丝津甜极快速地滑过舌尖,满嘴清醇,齿颊留香,只是那种甜味却再如何也回味不来。
天界大太子玄苍靠过来说:“侄儿有些地方不明白,还请小叔指教。就是……”
紫珀君端着茶盅似听非听,暗暗掐指捻算,那缕魂魄已出了天崇宫。眼前又浮现出那张跟性子一样黯淡的脸,眉眼是柔和的,眼神却意外坚定:“我总会离开。”
哼!凡人……
便松了指,再抿一口茶,又是一嘴让他忍不住皱眉的苦味。
“小叔……”憨厚的大太子还巴巴地等着他来答,“您看……”
他紫眸一横,方要开口。边上的普贤菩萨插进来帮他解了围:“关于此事,大殿下大可不必挂心。所谓心诚则灵,有所舍必有所得。”
玄苍似懂非懂地退到一边,普贤菩萨才对紫珀君笑道:“天君似有挂念?”
紫珀君神色一凛,道:“菩萨说笑了。”
普贤但笑不语,离去时忽而回首道:“天君可曾听得方才佛祖说什么么?”
紫珀君抬眼,我佛如来含笑坐于九重莲座之上。
法会后,菩提老祖又来邀他去他的仙府下棋。一去便是经年,黑白棋子交替错落间,人间便不知过了几载光阴。
白眉低垂的老者眯起眼看他:“天君,该你了。”
紫珀君方才回过神,置于桌下的手仍捏着算诀,那个魂魄正在人间某处。他匆匆忙落下一子,菩提老祖笑弯了一双眼,似一只老谋深算的狐:“天君,你这步棋……老朽侥幸了。”
紫珀君敛起心思想仔细去看,一阵地动山摇,棋盘倾覆,黑白子混作一堆,噼噼啪啪地在地上散开,也搅乱了他原本就烦躁的心。
“这是怎么了?”菩提老祖掐指算去,不禁大惊失色,“这……这是谁动了那面宝镜?逆天可是要……”
便再无心下棋,招来小童吩咐去打听,又焦虑地看向紫珀君:“天君,您看这事……”
紫珀君缄默不语,目光扫到正蹲在地上收拾的青衣小童,便不由看得出了神。
以往他总是略侧过眼角就能看到他,嘴角是弯着的,眉眼也是,很顺从很安静的表情。无论他如何对待,一转眼他又是那样笑着,如同假面。仆役而已,除开他天崇宫里还有很多,哪天真的不遂心了,打发走便是了。不知不觉过了千年,他略侧过眼角,入眼依旧是那道青影,静默而乖顺的样子。他一个眼色,他便知道他要什么,吃穿用度总是意外地合着他的心思。天崇宫予他长生,他答应老天君要陪他到灰飞烟灭。忽然觉得,这样也挺好,有个乖巧听话的总比那些个笨手笨脚的强。便任由他立在那里,他侧过眼就能看到他,挺好的。
却没想到,这样柔顺的他有一天也会一脸倔强地说要离开。真是……
凡人,总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便让你离开又如何?给你百年时光逍遥,到头来,你会发现,你再如何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等待,他并不擅长,从来都是别人苦苦候着他。不过这一次,等上一等又何妨?此后,侧过眼依旧能看到他。
死心吧,陪伴我直到灰飞烟灭,是你自己许下的诺。
……
“紫珀君,你来干什么?”灼赤抢先一步拦在简临身前。
紫珀君的视线穿过了灼赤落到简临泛白的脸上:“给你百年,你甘心了?”
“你是故意放我走的。”简临喃喃道。
堂堂的天崇宫,纵然你是龙宫皇子,要带走谁,又哪有这么容易?百年,他直到百年后再追来,等他完全放了心,以为自己已经脱了束缚的时候才又突如其来地出现,如暗夜里的鬼魅,总是等你懈了心房才幻出原形,待要尖叫时他的利爪早已扼住了你的喉。生生掐断他的希望。叫他明白,他真的逃不开。
“紫珀君,你说清楚,什么意思?”灼赤不耐地嚷道。
“他的书还没理完。”紫珀君道。
“这事你还敢提?”灼赤立刻怒火上涌,口气越发不善,“你不过是想存心赖账而已。”
“是又如何?”紫珀君挑眉道,视线从简临的脸上转开,对上灼赤瞪得赤红的眸,“你去探他的眉心。”
灼赤依言伸手探来,简临回身想躲,却快不过他的指。
“你……”指尖一片冰凉,灼赤瞪大眼看着简临眉间缓缓浮现出的龙印,猛然回头对紫珀君怒喝道,“你对他用锁魂术?这是要伤他魂魄的!他将来……”
“我自会帮他解开。”紫珀君淡淡道。趁灼赤愣怔,身形一晃,避过灼赤直掠到简临身前。
简临躲闪不及,只觉手腕被他牢牢握住,再回神,已被他带到了空中,居住的小屋正离自己越来越远。
“你可死心了?”衣衫飞扬间,紫珀君回过头来看他,银发紫眸,依旧是傲气凛人的表情。
身后的灼赤正急急追来,赤衣红云,仿若飞火。
“假意放过我,再来断我的希望。我竟让你如此费心。”简临苦笑,连魂魄都刻上了他的印记,他又能逃到哪里?
“你是天君,我一介凡人不敢辱没你。那我求你可好?”
紫珀却避而不答,沉默半晌后方说道:“我既往不咎。”
“天君宽宏大量。”唇边的苦笑越来越大,简临抬起头,正色道,“可惜我气量狭窄,过往一切不能不咎!”
言罢,猛地甩开紫珀君的钳制,竟纵身从云端上往下坠去。
“你……”紫珀君料不到他会如此,“冥顽不灵!”
再要飞身扑去时,却又被紧追不舍的灼赤抢先,早他一步接起简临。
“灼赤,我天崇宫的事还轮不到你东海龙宫来管。”紫珀君站立于云端对灼心冷声道。
“我灼赤的朋友也由不得你来欺负。”灼赤将简临安放于地。
又低声对简临道:“没事,老子早就想和他好好打一场。”
复又驾云而上,双手一抓,掌中凭空多出一副方天画戟。锐利锋芒下,他红衣金环,俨然如威武战神:“今日你要带走简临便先过我这一关。”
“哼!”紫珀君冷哼道,“不识好歹。”
眸中冷光尽显,一派怒色。眼看灼赤持戟杀来,紫珀手腕抖动,化出把狭长宝剑挺身迎去。
空中两团光影相碰,一时火花迸溅。
“紫珀君,我灼赤今日便要好好治你一治!”
“夸口而已。”
再分开时,灼赤臂上赫然一片深色,紫珀君冷笑道:“不过龙宫皇子而已,不知斤两。”
灼赤啐他一口,瞄着他纱衣上的破口道:“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再度掠身向他击去,两人厮打到一处。兵器相接,铿然震耳。
简临站在地上,仰头看着空中,只见两道光影你来我往,迅即分开又迅即交汇,竟分不出谁是谁来。
早在那天夜里见到自己眉间的龙印时,心中便绝望,犹如被猫戏弄在脚下的鼠,明明天地辽阔,却被拘禁在了它的爪下,一丝一毫的神情都逃不过它的注视。
不过是一不小心喜欢上他而已。喜欢时就好好待他,纵使他一点回应都没有也无所谓。不喜欢时就退开,不碍他的眼,也不需他赔付什么。怎么就走到了这样的境地?
心绪烦杂间,空中忽然一声低沉龙吟,简临心中一紧,再度仰头,空中如落飞火,漫天火红云朵中,一条赤龙凌空而起,长须飘摇,通身红鳞遍闪红光。
“灼赤……”简临不由惊叫。
却见那龙直向他而来,身躯仍盘旋在空中,龙首已到了他的跟前。
天族化出原形便代表已战到退无可退的地步。
“你不必为我……”惊慌下,简临脱口就要向紫珀君妥协,却被灼赤打断。
“你若跟他走,我再不认你这个朋友。”声调低沉,那龙扭头从身下扯下一片龙鳞,红光直射如简临眉间。
“你做什么?”紫珀自后赶来,语气却是惊慌。
简临顿感周身一热,自体内漫出的隐隐寒意竟都散开。
“只能这样了。”赤色的龙眼无奈地看着简临,“也就能遮挡一阵子。”
口气再度变得狂妄:“我就见不得他得意!”
赤龙昂首清啸,唤来一阵飞沙走石遮天蔽日:“要走趁现在。”
它龙爪还未近身,简临便被一团光影罩住,急速向空中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