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房花烛

君拂做了最坏的打算，却没想到战战兢兢睁眼一看，竟是躺在慕言怀中。看到他紧闭的眼，微蹙的眉，冰冷的侧脸，苍白的唇，这模样倒像他也是个死人。好半天，她颤抖着手去推他，听到自己的嗓子哑得要说不出话，高风掠过枯叶似的抖：

叶蓁·君拂慕言，你怎么了？

话刚落地手便被握住，君拂懵懂抬头，正看到他缓缓睁眼，昏黄烛光下，那总是含笑的眸子静水无波

苏誉·慕言你是终于醒了？还是……

他顿了顿

苏誉·慕言我又在做梦？

胸口一窒，君拂呆呆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却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我伸手抹眼泪，手还没够上去，泪水已经啪嗒掉下来，正落在他唇边。

他愣了一下，眼神逐渐深邃，手指抚上她泪水婆娑的眼，良久，久得像一颗种子生根发芽

苏誉·慕言阿拂，你醒了。

嗓音是她从未听过的低沉暗哑。

叶蓁·君拂我吓到你了对不对

他任君拂趴在胸口，抬起另一只手继续给她擦眼泪，严实的床帏里一握幽暗烛光，他修长手指一点一点抚过她眼角，指间似有白梅低回的冷香。明明停在她眼角的手指都在发抖，语声却镇定又从容

苏誉·慕言我知道，你会醒过来，你舍不得我。

叶蓁·君拂你胡说什么

他顿了顿，轻声道：

苏誉·慕言是么？我去问了君玮，问他你有什么愿望，他说你想嫁给我，你从小就想嫁给我。

她愣了愣，半响，僵硬的下巴被抬起来，对上他隐约含笑的眸子

苏誉·慕言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嗯？

她看了他半饷咬着嘴唇道

叶蓁·君拂你还记不记得三年前，雁回山上，你救了个被蛇咬伤的小姑娘，她送了幅画给你

君拂指了指自己

叶蓁·君拂那个小姑娘，是我。

叶蓁·君拂从那时候我就喜欢你，找了你三年，可我……

大片水泽从指间溢出，是那些尘封的悲伤破土而出，再也无法抑制。从雁回山的初见到临死的最后一刻

君拂捂着眼睛将头埋进他胸口

叶蓁·君拂那些来求亲的人，父亲想把我嫁给他们，我都没有答应。送给你的那幅画，我请人将它刻在了洞里的石床上，我想，如果你哪一天重新回到那个山洞，看到那幅画，就会知道那个小姑娘在等你

他止住了笑容，静静看了她许久，却只是沉默着抬手取掉了她挽发的丝带。头发就这样散下来。君拂还没想明白，已经被拉下来变成侧躺在瓷枕上和他面面相对的姿势。

身后被垫了厚厚的锦被，她身上的确凉，其实倒并不觉得冷。

他左手撑着头，右手放在她耳后，像是很感兴趣地玩弄那一处头发，半响，才轻轻道：

苏誉·慕言你说的那些，我都记得，那时候我看着你，觉得你还是个孩子。转眼你就长得这么大，可以同我成亲了

等等，他刚才说……他说的是，自己可以同他成亲了？

君拂呆了会儿，立刻爬起来四下张望，才发现不大对头，此时所躺的绝不是自己房中那张床，伸手挑开雪芙蓉勾勒的床帷，入眼是金丝楠木的宽踏板，踏板外竟还垂了一重帷帐。

烛火终于有些明亮，看出朦胧的两段龙凤喜烛，耸在高高的灯台里，在床帷上投下细长的影子。

君拂艰难地回过头来，慕言正枕着手臂看着她，此时才注意到他竟穿了一身大红喜服，漆黑的头发顺着泛冷光的瓷枕铺下来，鸳鸯戏水的鸾被被压在身下，衣襟处的颜色明显比别处深许多，是被她的眼泪打湿了。

芙蓉帐合起来的这一方狭小空间，铺天盖地的红。她指尖发抖，手指抚上胸口，感觉那里在剧烈跳动，一定是幻觉，她紧紧闭上眼睛，想怎么可能。朦胧中却被拉下来够着他胸口，清冷语声响在耳侧，暗含了熟悉的戏谑：

苏誉·慕言要害羞也晚了点儿，我抱着你走过礼孝忠恕四座牌坊，拜了天地行了大礼，待百年后，你必然是要葬在我慕家的祖坟了。

叶蓁·君拂可是，可是……

他重复道：

苏誉·慕言可是？

君拂缓了好久：

叶蓁·君拂为什么？

他沉默一阵，低声道：

苏誉·慕言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叶蓁·君拂什么？

他皱了皱眉，淡淡道：

苏誉·慕言一个男人，即使再无能，起码要会保护两样东西，脚下的土地，怀里的女人。

顿了顿，缓声道

苏誉·慕言那时你无声无息躺在我面前，我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的手却揽过来。闲闲停在她腰际，轻松一搂她便贴近他。那种风拂柳絮般的低柔嗓音缓缓响在耳侧：

苏誉·慕言那时候我告诉你，那些事有我在，你只要在我找到办法之前努力活着就好了，这句话，你还记不记得？

叶蓁·君拂那时候我答应你了

他笑了笑，一只手贴上她胸口：

苏誉·慕言要记在这个地方，在我找到办法之前，好好活着，你是我妻子，这是妻子的责任和义务，绝不能再像从前，只是嘴上说说

就这样躺了一会儿，君拂都要睡着，他伸手将她垂落到额前的发丝挽到耳后，手指就停在耳畔的发梢，轻声道

苏誉·慕言有些事情，我一直没有问过你，并不是我不想知道。

一听这话题，顿时感到紧张。真是瞒了他太多事情，可瞒着他的这些事，没有一件是可以若无其事讲给他听的。她小声道：

叶蓁·君拂都这么晚了，我要睡着了……

假如君拂这样说，他一般都会顺着她，可这次却像完全没听到她微弱的抗拒，反而抬起君拂的下巴，让她能清清楚楚看到他。良久，他低声道：

苏誉·慕言我是陈国人，你是卫国人，陈国灭了卫国，阿拂，你会不会恨我？

叶蓁·君拂你很在意陈国灭掉卫国这件事么？

他没说话。君拂沉思了会儿，说

叶蓁·君拂其实假如卫国足够强大，而陈国积弱积贫，那卫国也一定会找准时间吞并陈国的，我虽然没什么见识，也晓得国与国的博奔不像世人所想那样简单，卫国不能存活，不是因苍天无道，而是卫王室不仁，不是陈国，也会是其他国家来吞没它。所有的毁灭都是从内因而起，外因说到底也只是推力罢了。虽然亡国令人心酸，可也没什么好怪陈国的。这样狼奔豸突的乱世，不能成为狼豸，毁灭便是注定，是卫王没有看清罢了

君拂说完觉得心里有点闷，不想再聊这个话题，想想道

叶蓁·君拂为什么我们要在新婚之夜讨论国事啊，我虽然没有成过亲，但是也没有听说洞房花烛夜得做这样的事呀，你不要因为我什么都不懂就来糊弄我。

想起自己和他好不容易成一次亲，走那些仪式的时候竟然毫无意识，苦着脸道

叶蓁·君拂而且那些盛大隆重的仪式我都没有看到，醒来就躺在床上了，一点新嫁娘的瘾都没过到。

他难得地竟然没有反驳我，还一反常态地亲了亲她的额头，答非所问道

苏誉·慕言找一天，我一并补给你。

君拂搂着他，安心地点了点头：

叶蓁·君拂嗯，你先欠着。

她趴在他胸口，眼角却流出了泪水，“慕言，恐怕，没有下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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