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草处理完肩上的抓伤,换上干爽衣物,慕言的敲门声已经响起,仍是那种不长不短不紧不慢的调子,三下。
门被推开,站在门口的慕言一身黑衣,领口衣袖处滚银线刺绣,手中端了碗驱寒的姜汤
咕咚咕咚喝完姜汤,他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坐在床边怔怔看君拂舔掉最后一滴汤汁,半响,道:
苏誉·慕言十二岁的时候,第一次随父亲出征。
这是个绝好的睡前故事开头,她将空碗放到床前的小几上,把被子拉上来一点,靠在床头听他讲这个故事。
苏誉·慕言那时年少气盛,中了敌人的诱兵之计,被困在茫茫深山里。也是个雨夜,手下的一百精兵全部折损,尸体遍布在山道上,他们好不容易保下我,将我藏在一个山洞里。我在洞里听到不远的地方响起猛兽争食的怒吼声,知道它们争抢的是我部下的尸骸。那时,我身上也中了箭,就算一声不吭藏在洞里,血腥味也早晚引来这些野兽成为他们腹中一顿美餐。可若是点燃驱兽的篝火,又势必引来追捕的敌人。两条路都是死路。
他微微撑着额头。似在思索,认真模样和她一向所见大不相同。看来他不常和妹妹讲故事,睡前故事哪有这样跌宕起伏的,君拂握住他的衣袖催促
叶蓁·君拂后来呢?
他抬眼看她,映着烛光,眸子深海似的黑:
苏誉·慕言我长到这么大,遇到的最难缠的境况不过如此,可那时,一点也没觉得害怕
君拂点点头:
叶蓁·君拂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他答非所问地拎起一只茶杯,放在手中把玩
苏誉·慕言本来以为,连这样的事也不觉得可怕,大约这一生都不会再有什么害怕之感。
顿了顿,他抬眼道
苏誉·慕言包括那时我们初遇,你看到我被秦紫烟刺中。
他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仍漫不经心地把玩那只粗瓷的茶杯:
苏誉·慕言我算过,用那样的姿势,她会刺中我什么地方,我会受多重的伤,需要休息多久,有多少时间留给我弟弟让他趁机反我作乱。
瓷杯在他手中转了一圈
苏誉·慕言这件事很凶险,一分的偏差都足以致命。可直到杯子在意料之中落下去,顺着看不见的刀锋调整身形承受时,也没有感到多少的怕和恐惧。
瓷杯移到左手,他淡淡道:
苏誉·慕言仿佛生来就不懂得,天生缺少恐惧这门情绪。
叶蓁·君拂万一呢?
茶杯扣在桌上,烛火晃了晃,他低低重复那两个宇,万一,却轻笑了一声
苏誉·慕言不会有什么万一。就像解数术题,有一万个步骤,每个步骤都精确无误,就是十万之一万,不会产生什么万分之一的失误,若是有,那也是因为解题不够周密……
君拂打断他的话
叶蓁·君拂可世间的事,又不是每道都是数术题,人有情绪,会害怕,就一定会有万一。
他手指撑着额头
苏誉·慕言哦?那你告诉我,阿拂,为什么人会害怕?
这种问题完全不需要思考:
叶蓁·君拂因为有想要守护的东西啊。
他看着她良久,缓缓道
苏誉·慕言你说得对,那是今夜我害怕的原因
君拂不知道话题怎么突然就转到这里,脑袋没反应过来,半响,愣愣地
叶蓁·君拂可你说你从来不会害怕……
他伸手过来握住君拂的手
苏誉·慕言今天晚上,我很害怕
君拂愣了愣,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整个身子都僵硬了,手本能地微微挣开,又被他握回去
苏誉·慕言是我的错,不该把你一个人丢在客栈里。
叶蓁·君拂也不能怪你了……
他补充道:
苏誉·慕言明知道你这么笨,身手不好,又容易相信人
叶蓁·君拂你够了
愤怒地看着他
叶蓁·君拂其实都是你……
却被他打断:
苏誉·慕言我喜欢你
前后巨大的反差搞得她神智要崩溃。手竟微微地发抖。
这样好听的话,这样好的事情,这一定是在做梦吧。几乎是本能地闭上眼晴,四围静寂,只听到窗外雨声渐微。
慕言哭笑不得地看着她:
苏誉·慕言我在等你的回答,你闭上眼睛装睡是什么意思?
叶蓁·君拂什……什么回答
他将她的手从被子上掰开,握在手里,脸上是一贯神情,微微含着笑,看进她的眼睛
苏誉·慕言我喜欢你,阿拂,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君拂茫然地看着他,脑袋一下子空白,听到自己的声音镇定响起
叶蓁·君拂你说的喜欢,是像喜欢你妹妹那样的喜欢吗?如果是那样的喜欢,我也像喜欢哥哥一样地喜欢你。
他将君拂拽出被子来一点,微微低了头,这样就能够目光相对了。他看着我,难得严肃的,一字一顿的
苏誉·慕言你想我对你抱有什么样的感情?我从前说过,嫁给我会有很多好处。倘若我一生只娶你一人,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叶蓁·君拂【你是陈国世子,未来的陈王,将来……】慕言……
上天能让他们再次相遇,已经是最大的福祉,她在心底幻想过他会喜欢自己,从来没有觉得这会是真的,从来也没有。他问她愿不愿意,怎么会不愿意呢。她,可她连个人都算不上。即使她真的能重新复活,可是………
慕言,以你的聪慧,又怎么会不知她的真实身份呢。可这样的她很想抱住他,却不敢。
就像过了一辈子,君拂鼓起勇气握住他的手指,颤抖地放到鼻端。他的神色些莫名,她却不敢看他接下来会有的表情,忍着心中的酸楚颤声道
叶蓁·君拂感觉到……吗?慕言,我没有呼吸。
鼻尖的手指顿了一下。而说出那句话,好像一切都能坦诚地说出来
叶蓁·君拂你是不是惊讶很多时候我都不怕疼。
君拂咬住嘴唇,费力压下就要破喉而出的哽咽
叶蓁·君拂因为我根本感觉不到疼
抬头用双手蒙住眼睛,眼泪又开始往下掉,一切都完了。牢牢靠着床帏,像一望无垠的大海里靠住唯一的一根浮木:
叶蓁·君拂说你想娶我,可这样的我,你敢娶么
许久,他冰凉手指停顿在她耳廓处,贴着银箔的面具缓缓攀上额头。
面具揭下之时,却不敢睁开眼睛。他一定看到她死气沉沉的苍白容颜,她虽容色不错,可是却是个活死人
鬓发被拂开。窗棂的噼啪声中,他轻声道
苏誉·慕言阿拂,睁开眼晴,看着我
君拂呆呆望着他。他微皱的眉舒展开,将她拉得更近一些:
苏誉·慕言这些事情,你能自己告诉我,我很高兴。
叶蓁·君拂你,你不害怕?
他摇摇头,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
苏誉·慕言为什么要害怕
怎么可能不害怕,有时午夜梦回,想到活死人一样的自己,常常忍不住感觉恐怖,连她自己都如此,他竟然就这样平静地接受
她将身体往阴影处藏了藏,苦涩道
叶蓁·君拂我同真正活着的人完全不一样,而且,你看到了,我是个丑八怪
他将她从阴影里拉出来,果然认真地打量她,目光所过之处,像被火焰灼烧之后又浸入寒潭冷冻。她在冰火两重天里将头扭向一边,他侧过身子,拿下她捂住脸的胳膊握在手中
苏誉·慕言为什么觉得自己是个丑八怪,若是连名动天下的……
说到此处,他低头轻笑了一声,似在自言自语
苏誉·慕言我原本想过会是……却没到果真如此
终归没有将这些话讲出来。她当然知道他想要说的什么,他终究还是知道了
他的手停在她脸颊上:
苏誉·慕言开心一点,没有血色又如何,小小瑕疵无损你的美貌,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
扫过眼下泪渍,认真地看着她
苏誉·慕言那些事有我,你只需要在我找到办法之前努力活着就好了,能办到么?
叶蓁·君拂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还有另一面,你还会喜欢我吗
他的手顿了顿,微微一笑,柔声道
苏誉·慕言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一只勾云纹的玉佩被系在颈上。羊脂白玉在前发出莹润饱满的光,他端详我胸前的杰作,嘴角勾起好看的笑:
苏誉·慕言这是聘,我给了你我母亲留给我的最重要的东西,你要给我什么?
看着他,似乎在确定这是不是真的
苏誉·慕言阿拂
略微思索,君拂取下右手上的蓝冰戒指,递给他
叶蓁·君拂我身上没什么值得纪念的,只有这蓝冰戒,是身份的象征
话还没说完,看到烛火微暗,他倾身而来,毫无征兆地吻住她嘴唇。能感颊边温热的吐息。君拂呆呆看着他,不知道像这样的时刻所有女孩子都会闭上眼晴。近在咫尺的这个人,他有长长的睫毛,眼角暗含笑意。
眼角一酸,眼泪又忍不住下掉。
他抵着她的额头,伸手抹干不断涌出的眼泪,轻声地笑
苏誉·慕言爱哭鬼
她跪在他身前,搂住他的脖子抽泣着辩驳:
叶蓁·君拂我才不是爱哭鬼。
他的手揉乱她头发
苏誉·慕言哦?又有什么大道理,说来听听?
君拂离开他一点
叶蓁·君拂哼,不理你了
烛火映出慕言深海似的眸色,似有星光落入,而窗外风雨无声。良久,他将她揽入怀中:
苏誉·慕言阿拂,以后可以尽情地哭给我听。
她轻轻趴在他的肩头,像步入一个巨大幻梦,那是她心之向往,是她的华胥之境。他漆黑的发丝拂过她脸颊,有一棵小树从心底长起来,开出一树闪闪发光的花,相拥的阴影投上素色床幔,盈满她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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