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庄公十八年秋,九月十四。姜国虽打了胜仗,大军还朝,王都却未响起凯旋之音,因将军遇刺身死。良将逝,举国同悲。
入夜后,宾客尽散,天上有孤月寒鸦,抉择的时刻已至。偌大的灵堂只留他们夫妻二人,一个活着,一个死了,阴阳两隔。宋凝苍白的脸紧紧贴住棺椁,声音轻轻的,散在穿堂而过的夜风中,散在白色的烛火中:
宋凝终于只剩我们两个人了
她修长的手指抚过乌木棺面,就像闺房私语:
宋凝我本来想,待你凯旋,要把这个好消息亲自告诉你,他们要写信,都被我拦住了,是我私心想要当面看到你如何的高兴。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我要见到你,我有多想见到你
她声音哽咽起来
宋凝沈岸,我们有孩子了
我在她说出这句话时走进灵堂,高高的白幡被夜风吹得扬起,她猛地抬头
宋凝沈岸?
我从白幡后走进烛光,让她看到我的身影。她秋水般的眼睛映出我红色的衣裙,陡然亮起的颜彩顷刻泯灭,神情黯淡空荡。穿堂风拂过裙脚,我看着她
叶蓁·君拂我不是沈岸
只是茫然片刻,很快恢复清明
宋凝我记得你,在苍鹿野的雪山之中,我见过你,你是……
叶蓁·君拂你第一次见我,可不是在苍鹿野的雪山之中,宋凝,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我为你编织的幻境罢了。
她脸上出现茫然表情
宋凝幻境?
叶蓁·君拂幻境里你的夫君死了,办起这样盛大的丧事。可事实上,在现实的世界里,他活得好好的,他负了你,和另一个女子成亲生子,你用性命同我做了交易,让我为你织一个你们相爱白头的幻境,你看,在这个我为你编织的幻境里,他果然爱上了你。可一切不过是你的心魔,其实都是假的。
说出这一番话,看到她苍白面容一点一点灰败,眼中出现恐惧神色,这不是我熟悉的、七年后的宋凝。她踉跄后退一步,带倒身后琉璃瓶。啪一声,人也随之滑倒,碎裂琉璃划破修长手指。
她手忙脚乱将洒落一地的花束捡起来,我要蹲下帮她,被慕言拉住,而她捡到一半,突然停下动作,只低头看手中大把淡色秋花:
宋凝你可知道,一直以来,我都在做一个梦,那样可怕的梦每次醒来,都恐惧得发抖,原来,我做的这个梦,这一切……这一切都是真的
两滴眼泪从眼角滑落
宋凝没有说出来的那些现实,是不是还有……我的孩子。我有个孩子,他叫沈洛,他死在,一场伤寒之中?
我没有回她,她定定看着我,模糊泪眼中攒出一个淡淡的笑,她说:
宋凝我要留在这里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指,泪水滑落手心,良久,移开目光,看向堂上沈岸的灵位:
宋凝你说这是你为我编织的幻境,都是假的,我在梦中看到的那些,才是真实,可那样的真实,未免太伤了。你说的真实和我所在的幻境,到底哪一个更痛呢?那些真实,我只在梦中看到,也瑟瑟发抖,不能忍受,更不要说亲身经历,倘若如你所说,真有那七年,我是怎么挺过来的呢?我想起这些,便觉得在这幻境之中,沈岸他离开我,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我们至少有美好的回忆,我会生下他的孩子,我想,我还是能活下去,是了,我还是能活下去的,他也希望我活下去。可你让我同你回到那所谓的真实,那样不堪的境地,那个世界里的沈岸,连他都不想要我活着,我还活着做什么呢?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她,只见她扶着棺椁站了起来,将手中花束端正插入另一只琉璃瓶,因背对着我,看不见她说话表情。只听到语声淡淡
宋凝姑娘说,我是用性命才同姑娘换来这个幻境,在那个真实的世界里,我是不是已经死了?若是那样,烦请姑娘一把火烧了我的遗体吧,然后将我的骨灰……将它带回黎国,交给我的哥哥。
听到意料之中的回答,我也只能点头道
叶蓁·君拂好
五日后,我同慕言离开宋凝的华胥之境,其间再去过一次苍鹿野的雪山,只因上次时间紧,慕言还有两处地形没能勘探完。无意之中得知柳萋萋果然未被摔死。说摔下去时挂在崖壁一株妻松上,为一个猎户所救,为报救命之恩,柳萋萋以身相许,和猎户成亲了。
慕言看了我半响,疑惑道:
苏誉·慕言你为什么一定要杀死沈将军呢
我凝眸看他半天,冷笑道
叶蓁·君拂呵,在现实生活中,沈岸竟然认定了柳萋萋是他的救命恩人,确也还是爱上了宋凝,更何况在梦境中,宋凝渴望的是爱她一生永不背叛的人,沈岸在最爱她的时候死去,她怀着他永不背叛的爱活下去,只要度过这一段伤心时日,就是她所求的一辈子的长乐无忧。若不杀掉沈岸,简直后患无穷,你能保证在这幻境中,他能一辈子不背叛吗?
看到他并未回答,我也不想再提这个问题
我握住慕言的手要离开这个幻境,他反握住我的手,淡淡道:
苏誉·慕言幻影就是幻影,这些幻影的事,你也不用那么在意
华胥之境一晃半年,尘世不过短短一天。
脱离幻境,一泓暖流猛然涌入胸口置放鲛珠的地方,带得全身血液都热起来。那是鲛珠吸食了宋凝的性命,她死了,在这个寂寥的黄昏,只是谁都不知道。
别院的仆从仍端端正正侍在水阁旁,君玮和小黄则围着琴台打瞌睡,日光懒洋洋洒下来,一切祥和宁静,就像无事发生。执夙佳钰看到我和慕言,惊喜道
佳钰姑娘
执夙公子
惊醒小黄和君玮,一人一虎赶紧上前观赏我有没有哪里受伤。就在此时,不远处水阁里突然窜出一簇火苗,顷刻燎起丈高的大
君玮一愣
君玮宋凝还在那里吧?
苏誉·慕言看来她早已料到最后结局。
我和君玮讲述一遍事情原委,看着水阁四周垂搭的帷幔在火中扭出匪夷所思的姿态,突然想起幻境之中,她让我一把火烧掉她的遗体。
叶蓁·君拂去把她殓了
慕言看我身后一眼,淡淡道:
苏誉·慕言不用我们帮忙,殓她的人来了。
我好奇回头,看见石子路旁那排老柳树的浓荫下,慕言口中来为宋凝殓尸的人,将她逼往死地的人。
沈岸,她的夫君。
沈岸嗓音却在发抖:
沈岸她呢,她在哪里?
我指了指前方水塘上的废墟
沈岸转身朝我指的废墟急步而去,却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水阁前跪着的奴仆们慌忙让开一条路。我上前几步跟上去,看见他身子狠狠一晃,跪在废墟之中,夕阳自身后扯出长长的影子。
越过他的肩膀,可以看到地上宋凝的遗骸,今晨我见着她时,她还挽着高高的髻,颊上抹了胭脂,难以言喻的明艳美丽。
朝为红颜,暮成枯骨。
他一把搂住她,动作凶狠得指尖都发白,声音却放得轻轻的
沈岸你不是说,死也要看着我先在你面前咽气么?你不是说,我对不起你,你要看着老天爷怎么来报应我么?你这么恨我,我还没死,你怎么能先死了?
他紧紧抱住她,小心翼翼地,就像抱着一件稀世珍宝,惨白的脸紧贴住她森然的颅骨,像对情人低语:
沈岸阿凝,你说话啊。
我看到这一切,突然感到生命的空虚,无力问他:
叶蓁·君拂你想让她说什么呢?她现在也说不出什么了,即便你想听,也再说不出了。倒是有一句话,她曾经同我说过,新婚那一夜,她想同你说一句甜蜜的话。她刚嫁来姜国,人生地不熟,眼里心里满满都是你。她没有父母姊妹,也没有人教导她如何博取夫君的欢心。但那一夜,她实心实意地想对你说来着,说:‘夫君,我把阿凝交给你,好好地交给你,请一定要珍重啊。’只可惜,你没让她说出口。
沈岸木然的抬起头看着我
叶蓁·君拂其实她从没有恨过你,天下原本没有哪个女子,会像她那样爱你的
沈岸发出一声低哑的笑,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沈岸她爱我?你怎么敢这样说。她没有爱过我。她恨不得我死在战场上。
我接过佳钰手中的古琴,放在膝上
叶蓁·君拂沈岸,听说你两年没见到宋凝了,你可还记得她的模样?我再让你看看她当年的模样,如何?
指尖在琴上拨起最后一个音符。反弹华胥调,为宋凝编织的那场幻境便能显现在尘世中
废墟之上,半空闪过一幕幕过去旧事,倒映在浑浊的池水里。
是大漠里雪花飞扬,宋凝紧紧贴在马背上,越过沙石凌乱的戈壁,手臂被狂风吹起的尖利碎石划伤,她用舌头舔舔。抱着马脖子,更紧地催促已精疲力竭的战马:
宋凝再跑快些,求求你再跑快些,沈岸他等不了了
是苍鹿野的修罗场,她下马跌跌撞撞扑进死人堆里,面容被带着血气的风吹得通红,浑身都是污浊血渍,抿着唇僵着身子在尸首堆里一具一具翻找,从黎明到深夜,终于找到要找的那个人。她用衣袖一点一点擦净他面上血污,紧紧抱住他:
宋凝沈岸。我就知道,我是应该来的
未完,已捂住双眼,泪如雨下。
是战场之侧的雪山山洞,他身上盖着她御寒的绒袍,她辗转在他唇上为他哺水,强迫他一口一口吞下。天上没有一颗星星,洞外是呼啸的寒风,她颤抖地伏在他胸口:
宋凝你什么时候醒来,你是不是再醒不来?沈岸,我好害怕
她抱着他,将自己缩得小小的躺在他身边
宋凝沈岸,我害怕……
是雪山之中的那三日,她背着他不小心从雪坡上跌下,坡下有尖利木桩,她拼尽全力将他护在身前,木桩擦过她腰侧,她忍着疼长舒一口气
宋凝幸好
吻一吻他的眼睛,撑着自己坐起来,捧着他的脸:
宋凝我会救你的,就算死,我也会救你的。
华胥调戛然而止,君拂问他:
叶蓁·君拂你可见过,这样的宋凝?
话未完就被一口打断
沈岸那不是真的,我不相信
面前的沈岸一只手紧紧捂住胸口,额角渗出冷汗,身体颤得厉害,却看着君拂一个字一个宇地说出决绝的话
沈岸你给我看的这些,我不相信,这不是真的,我不相信。
听到沈岸的话,君拂不禁想笑
叶蓁·君拂沈岸,到底是不是真的,你心中最清楚罢。她总想说给你听,你却从不给她机会。
叶蓁·君拂沈岸,你知道宋凝是怎么死的吗?一个幻境。她沉溺在幻境之中,舍弃了自己的性命。那个幻境里,你终于爱上她,你们相约白头。她沉浸在这样的幻境里,这其实没什么,得不到的便想得到,也是人之常理。可后来你战死了,即便你战死了她也不愿离开那幻境,她想起现实中你给的痛,比起现实中你给她的那些痛,她宁愿忍受幻境中永远失去你的痛,她命人烧了自己的遗骸,什么也不愿留给你,她原本是那样爱你。沈岸,你不知道,她爱你爱了七年
说完这些,看到他颤抖的手指抚上她手腕胫骨处一只玉镯,紧紧握住,现出泛白的指节,突然身子一倾,吐出一口血,殷红的血洒在宋凝遗骸的肋骨上,现出一种异样的妖。他喊出那个名字,像痛苦得不能自已了,嘴唇开合几次,才能发出声音
沈岸阿凝
君拂站起来,将琴递给佳钰,对着沈岸淡淡道
叶蓁·君拂她让我将她的骨灰送回黎国,自此以后你们再无瓜葛,沈将军,三日之后我来取宋凝的骨灰
他没有理我,踉跄着抱起她,一步一步踏出水阁,像随时都会倒下去似的。
叶蓁·君拂也好,那烦劳沈将军实现她最后一个愿望,将她装进白底蓝釉的瓷瓶,亲手交给他的哥哥
他喑哑的嗓音自一片哭泣声中恍惚传来:
沈岸她临死之前,可有什么话对我说?
叶蓁·君拂没有,一个字也没有,她对你,已别无所求。
…………
这件事过去不久,听说黎姜两国再次开战,黎国由大将军宋衍挂帅,姜国则派镇远将军沈岸出征。那时,我们正在姜国边境游山玩水
慕言带来消息,说沈岸战死在苍鹿野,这一战他占了先机,本该大获全胜,不知为什么竟会战败身死。据说临死前他让部将将自己埋在苍鹿野的野地里,下葬时,他们发现他随身带着一只青花的小瓷瓶,瓷瓶中,装满了不知名的白色齑粉。
他家中妾室得知他战死的消息,当晚悬起一根白绫,将自己也吊死在了花厅。
叶蓁·君拂倘若敬武公主宋凝还活在这世间,兴许沈岸就不会死了,世间只有一个人会不顾性命地爱他救他,只可惜死得太早了
苏誉·慕言也许正是因为宋凝死了,所以他才死了呢?
叶蓁·君拂是吗?
君拂看着窗外淅沥的夜雨,淡淡道:
叶蓁·君拂我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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