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要离开了，入夜，我上前拉住了他，看着他疑惑的眼神，认真道
叶蓁·君拂哥哥，我叫蓁儿
他身形顿了顿
当我第二天醒来时，发现他已经离开了
此后两年，雁回山后山成为我最常去的地方。
后山枫树两度被秋霜染红，我活到了十六岁。传说我在十六岁前不能沾染王室中物，否则就要死于非命，由此父王将我托付给清言宗，指望能免我一劫。我能顺利活过十六岁，大家都很高兴，觉得再无后顾之忧，第二天就立刻有使者前来将我接回王宫。
临走时，不知道为什么要离开君禹教隐居到清言宗附近的君师父已带着君玮认祖归宗，并接手君禹教成为宗主，这就是说，作为君禹教少宗主。
父王封我为文昌公主，以此说明我是整个卫王宫里最有文化的公主，我的上面有三个哥哥十四个姐姐，一直困扰我的难题是，他们每个人分别应该对应父王后宫中的哪位夫人。三个哥哥个个都很有想法，令父王感觉头痛的是，大哥对诗词歌赋很有想法，二哥对女人很有想法，三哥对男人很有想法，总之没有一个人对治国平天下有所想法。
父王每每看着他们都愁眉不展，只有到后宫和诸位夫人嬉戏片刻才能暂时缓解忧虑。我初回王宫，唯一的感觉就是，在这诸侯纷争群雄并起天下大乱的时代，这样一个从骨子里一直腐朽到骨子外的国家居然还能偏安一隅存活至今，实属上天不长眼睛。
假如我不是卫国人，一定会强烈建议当局前国来攻打卫国，它实在太好被攻克。
我死于十七岁那年的严冬
那一年，卫国大旱，从最北的瀚荷城到最南的隐嵇城，遍野饿殍，民不聊生，国土像一张焦黄的烙饼，横在端河之滨，等待有识之士前来分割。而那一天，陈国十万大军就列于王都之外，黑漆漆的战甲，明晃晃的兵刃，他们来征服卫国，来结束叶家对卫国八十六年的统治。
师父在此前两个月谢世，临死前也没有想出办法来挽救卫国
初回王宫时，我认为自己职责所在，花费时日写了一本《谏卫公疏》上呈，发表了对现有政体的个人看法，得到的唯一反馈是，父王摸着我的头对我说你这个字写得还不错，此后将我幽禁。
但我并不是只写了《谏卫公疏》，只是坚持最后的挣扎罢了
然而在我呈上公疏前，一封密信已经悄悄的送进了丞相府
冬月初七，那日，天空有苍白的阴影。
陈国军队围城三日不到，父王已选择投降，再没有哪个国家能像卫国，亡得这样平静。书中那些关于亡国的记载。比如君主自焚、臣属上吊、王子公主潜逃，全然没有遇到。
在内监传来最新消息后，我穿上自己平生以来最奢侈的一件衣裳。传说这件衣裳以八十一只白鹭羽绒捻出的羽线织成，洁白无瑕，唯一缺点就在于太像丧服，平时很难得有机会穿上身。
午时三刻，城楼上白色的降旗在风中猎猎招摇，天有小雨。
卫国干旱多时，干旱是亡国的引子，亡国之时却有落雨送葬。
我登上城墙，并未遇到阻挡，城中三万将士解甲倒戈，兵器的颜色看上去都要比陈军的暗淡几分。兵刃是士气的延伸，国破家亡，却不能拼死一战，将士们全半死不活，而兵刃全死了。这城墙修得这样高。修建城墙的国主认为，高耸的城墙给人以坚不可摧的印象，高大即是力量。但如此具象的力量，敌不过一句话，敌不过这一代的卫国国主说：
配角1我们投降吧。
放眼望去，卫国的版图看不到头，地平线上有滚滚乌云袭来，细雨被风吹得飘摇，丝线一样落在脸上，黑压压一片的陈国军队，肃穆列在城楼之下。最后一眼看这脚下的国土，它本该是一片沃野，大卫国的子民在其上安居乐业。
身后踉跄脚步声至，父王嘶声道：
配角1蓁儿，你在做什么？
一夕间，他的容颜更见苍老。他上了岁数，本就苍老，但保养得宜，此前我们一直假装认可他还很年轻，但此时，已到了假装都假装不下去的地步。
我其实无话可说，但事已至此，说一说也无妨，他被内监搀扶着，摇摇欲坠，我在心里组织了会儿语言，开口道
叶蓁·君拂父王可还记得清言宗宗主，我的师父惠一先生？
缓缓点头。
风吹得衣袍抖动，稍不留神便将声音扯得破碎，不得不提大音量，三军皆是肃穆，我裹紧衣袍，郑重道：
叶蓁·君拂师父教导叶蓁王族大义，常训诫王族是社稷的尊严，王族之尊便是社稷之尊，半点践踏不得。可父王在递上降书之时，有否将自己看作社稷的尊严？今日陈国列兵于王都之下，自端水之滨至王都，一路上皆踏的是我大卫国子民的骸骨，城中三万将士齐齐解甲，又如何对得起为家国而死的卫国子民？叶蓁虽从小长在山野，既然流的是王族的血，便代表社稷的尊严，父王你领着宗室降了陈国，叶蓁却万万不能。倘若叶蓁只是一介平民，今日屈服于陈国的铁蹄之下无话可说，可叶蓁是一国公主…
雷声大作，大雨倾盆而下，我转身瞧见城楼下，不知何时立了个身着华服的公子，身姿仿佛慕言，一眨眼，又似消失在茫茫雨幕之间。
父王急道：
配角1是个公主又怎么，你先下来…
这一场雨真是浇得透彻，若半年前也有这么一场雨，卫国可还会如此神速地亡国？可见冥冥自有天意。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抬头望着高高的天幕，一时之间涌起万千感慨，可以用一句话总结
叶蓁·君拂社稷死，叶蓁死，这本该，是一个公主的信仰。
风里传来将士们的呜咽之声，和着噼啪的雨滴，我听到戍边的兵士们常唱的一首军歌，深沉的调子，悲凉的大雨里更显悲凉。
我躺在地上，睁不开眼睛，感觉生命正在流逝，有脚步声停在身旁，一只手抚上我的脸颊，鼻间似有清冷梅花香，但已很难辨别这到底是不是幻觉，我挣扎开口道
叶蓁·君拂哥……哥
脸颊上的手颤了一颤。
苏誉·慕言以公主之礼，厚葬了吧
我不能像一位公主那样长大，却像一位公主那样死去。
我死在冬月初七这一日，伴随着卫国哀歌：
配角星沉月朗，家在远方，何日梅花落，送我归乡…
死后，据说陈世子苏誉下令将我厚葬，入殓出殡皆按的公主礼制。
父王母妃原本第二天就要被押往陈都昊城，因我的葬礼耽搁，推延一日。
出殡之时，宗室王族均被要求前来观瞻，回头须写一篇心得体会，谁都不敢缺席。而王都里残存的百姓们也纷纷自发围观，以至于王宫到王陵的一段路在这一天发生了百年难得一遇的交通堵塞，路两旁的住户想穿过大街到对面吃个面都不可得，大家普遍感到无奈。
君师父说：
君师父卫国分封八十六载，我是头一回看到一个公主下葬摆出如此盛大的排场。
但我想，那不是我的排场，那是国殇的排场，而一国之死，怎样的排场它都是受得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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