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拦住一只扑火的飞蛾有多难?
从前这件事很简单,只要伸出两根手指头捏住那只不怕死的飞蛾就好。看着它纤细的六条小腿在指肚间挣扎,沈遇书会扬起手把它扔出去,然后低下头继续写他的文章。
但现在不一样了。
“你看那儿又有蛾子往电蚊香里钻——是不是傻。”
他倚在医院白色的枕头上笑眯眯地对唐风说,声音轻轻的。
张真源一伸手给傻蛾子捞出来扔掉,继续剥他的葡萄。沈遇书偏着脑袋,鼻子底下是绿色的呼吸管,正在往外源源不断输送着氧气,好让没力气维持呼吸的人稍微舒服一点。
“还要吗?”
张真源捏了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在指头上,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沈遇书想了一下
“你吃了吧,我不要了。”
张真源于是把葡萄嗦进嘴里,垂着两臂站起来去洗手。沈遇书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还有散了一桌子的葡萄。
葡萄是沈遇书在家里洗好了摘干净带过来的。但是怕它氧化,所以拿过来现剥。同病房那位年迈的母亲瞪大了眼睛,一个劲儿夸沈遇书命好:
“有人这么疼你,多好哇!小伙子真有福气!”
她的三个儿女,一个在升职加薪的关键期,一个在和老婆闹离婚,剩下一个不成器的儿子还要哥哥姐姐照顾。儿女们给她请了个护工就很少来,她也不怪他们,只是一个人时候常常看着手机锁屏流眼泪——那是一家五口的合照——那时候老伴还没去世。
沈遇书每到这时候就礼貌地勾勾嘴角,想安慰一下这位黯然神伤的老母亲,却终于动动嘴唇,说不出话来。
他其实宁愿张真源不要来,再也不要来。
他和张真源——当然是爱人关系,而且是感情稳固的爱人。在体检之前两个人正在讨论要不要收养一个孩子,还有要不要买一把新的电脑椅。沈遇书喜欢小女孩,然而张真源大概是对孩子没什么执念的人,两个人争执不下便换了个方向探讨。
“可是旧的实在是用不了了,弹簧都崩出来了,硌死了。”
沈遇书抱怨道
“我觉得硌得我胃都疼。”
“怎么才能硌到胃啊?”
张真源一下没憋住,过去在电脑椅上坐下试试,
“不至于能硌到那儿吧——你可真够能夸张的。你要是胃疼你就跟我说,我给你揉揉。”
揉着揉着张真源把眉头皱起来:“怎么……我也觉得硌手呢?”
沈遇书突然害了怕,张真源安慰他说,明天去检查一下吧,肯定没问题的——说不定你宿便呢?
沈遇书立刻忘记害怕,白了他一眼开始在各大搜索引擎上寻觅
“性价比高的电脑椅推荐”
一划弹出来一大堆推荐,他一条一条往下看,看得头晕眼花。
那是他们度过的最后一个宁静又普通的夜晚。
检查结果出来那天,是沈遇书自己去拿的报告单。他平静地看了一眼,然后把报告单装进袋子,把袋子放进包里,非常礼貌地向医生告别
“住院化疗的事,我会考虑的,谢谢您,再见。”
然后他走医院的大门。冬天的天黑得总是早,他进门时医院对面的小店铺还灰扑扑的不引人注意,出来时却被那一排排大字一击即中
“寿衣,花圈专卖!”
沈遇书突然发现,自己确实有必要考虑一下这些从前以为从来不会和自己沾上关系的事情了。
他坐地铁,在地铁上扶着把手摇摇欲坠。下班晚高峰还没有过去,地铁上的人那么多那么多,哪怕站不稳也能被推搡着立在地铁里,没有人在意身边的陌生人刚刚经历了什么,大家都太累了。
那天晚上他很早上床,但是完全没有睡意,也没有悲伤,安安静静躺在黑暗里发呆。张真源觉得不对劲,推开卧室的门放进一束光来,仿佛有了什么预感,声音发颤
“怎么了?”
沈遇书把脑袋埋在被子里:“我下午去拿报告单了。”
张真源已经觉得五雷轰顶,但他依然寄希望于这是一点过分的淘气。于是他抱着最后一点希望急急地追问
“嗯,然后呢?”
“能有什么然后啊?胃癌。”
沈遇书半天没听见张真源的声音。
“你……没跟我开玩笑吧?”
“当然没有,这种事怎么可能开玩笑。”
“不许和我逗,不许开玩笑,赶紧说真话!”
“我没有开玩笑!”
沈遇书把灯打开,掏出报告单扔给他。张真源急抖抖接过来,低下头仔细地看,越看越抖。
“阿源”
周南叫他,他抬起头
“嗯?”
“我想要蓝色的寿衣。”
张真源不知道怎么回,他把报告单放到自己看不见的身后,抱住裹在被子里的沈遇书安慰
“没事的,肯定是查错了,不要放在心上了……没事的。”
沈遇书其实很平静,但张真源已经哭了出来。他无奈地晃晃身子
“我没事……你别哭啊,你又没有赡养我的义务,连张结婚证都没有……咱俩分手就行了。”
说道“分手”两个字的时候,沈遇书感觉胸膛里有什么东西扯着心脏和血脉生生分开,传来一阵不可忽略的痛苦。但他忍了忍眼眶里的眼泪,把张真源推开,认真地看着那双兔子眼
“咱俩分手好了。”
张真源抿着嘴把他摁回被子里,一句话也不说,关上灯走出去。沈遇书重新被浸在黑暗里,他想把眼泪慢慢憋回去,但他惨遭失败。眼泪越冒越凶,越涌越急,到最后他几乎要哭出声来了。
正当他咬着被子角啜泣的时候,张真源突然推开门走进来。外面的灯也已经关上了,他立刻绷紧身子停止出声,努力不让唐风发现自己的狼狈样子。
“如果你要是因为怕连累我才要分手——那我坚决不同意。”
张真源躺到他身边,用故作轻松的口气,看着他露在被子以外的后脖颈
“如果不是,那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值得分手的冲突,我同样不同意。”
“如果你要说,你担心费用的问题——”
张真源顿了一下
“至少我们的电脑椅不用换新的了,省出大几千呢。”
他大概想抖个机灵,可是他这一抖把沈遇书彻底抖哭了
“你神经病!张真源你神经病!我不!我就要换新的!”
张真源只好顺着他哄
“好好好,咱换新的,咱俩双排啊,你用新的,不硌人。”
沈遇书点点头,抹了抹眼泪钻进他怀里。两个人其实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亲密却不带情欲的举措,温热的肌肤相触之间满耳灌了都是对方的呼吸。马上就要被生活琐碎磨成亲情的感情突然因为一场巨大的磨难给一举击回原形,他们才突然想起来原来这样源远流长看似一直如此的平淡生活,源头是一场盛大又坚定的爱情。
“你还是学着做点饭吧,要不然我死了你别饿死。”沈遇书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一边漫不经心地教训张真源。张真源确实不会做饭,不会做饭的人也有自己觅食的好办法,那就是在会做饭的人耳边上使劲说好听的
“宝贝真棒,做饭真好吃,真想一辈子都吃这么好吃的菜。”
那时候两个人刚刚同居,还算得上在热恋期。沈遇书让他一句“宝贝”叫出来一身鸡皮疙瘩,一边急冲冲地往旁边躲一边骂他
“你少油腻那口!”
但张真源清清楚楚看见他被热气熏红的脸颊上一抹淡淡的笑,于是知道自己诡计得逞,勾着嘴角冲着他喊
“宝贝,下次能把米饭蒸的干一点吗?我泡汤吃。”
沈遇书骂他,然后第二天做饭少量了半杯水。
沈遇书有时候躺在病床上会想,自己千万不能死,自己要是死了张真源可真是什么也捞不着。虽然疼痛来袭时他也会抓着张真源的手狰狞地想,还是快死了吧,死了是不是就不用这么疼了啊?
可是当他一身冷汗从睡梦中醒过来,看见张真源就坐在自己床前看手机时,他突然间又生出一点恻隐之心来
“要不你先回家吧,我自己待一会儿也成——你明天不还得上班嘛。”
张真源摇摇头
“不了吧,我在这儿看看你,挺好的。”
沈遇书知道他担心自己,于是也没多说什么。然而也并不能睡着,于是压着嗓子和他说话
“快过年了,三十那天咱回家过吧?”
张真源抬头看看窗外,窗外造景用的桃树上正长着泛红的毛桃,有蝉在枝头轻轻叫。他眼眶狠狠一酸,握住沈遇书布满针眼的皮肤几乎透明的手,郑重其事地答应下来
“好,到时候你回去教我包饺子。”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一个最坏的结果,并且同时猜到对方想到的这个结果。他们牵着手,什么也不说。
“过年了,宝贝,过年了。”
张真源轻轻地倚在窗口,想起初夏时候的那个夜晚,兀自说道。
雪花落下来融化变成泪滴,可是他还给天空一个笑容
“没关系的,你看我学会包饺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