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司徒府。
孟槿月醒来的时候,正是朝阳初上,恍惚察觉,自己许久都没有起得这样早了。
她摸了摸身上柔软的被褥,歪着头发呆了会。
“姑娘,”侍女罗芙恰巧推门而入,手上端着衣饰,“你醒了。”
她的视线落到那锦绣绸缎上,“嗯。这是?”
罗芙将托盘上的衣服拿起来,上前就要为她更衣,边答道:“今日月雅阁的名伶登台唱戏,这是少爷为您备好的衣裳。”
“听戏?”
孟瑾月蹙起眉头,莫远好歹跟了她这么多年了,岂非不知道她实在是粗人一个,到现在有些字还认不全,怎会邀她去做这等附庸风雅之事?
“他可说了有谁会一同去?”
罗芙认真回想了片刻,摇了摇头说:“少爷没有交代。”
“行吧,你先退下。”
“是。”
……
奢华的马车一路行至月雅阁前,在热闹的街市里尤为醒目,立在门前的管事一眼便瞧见了悬挂在车檐的金牌,急急迎了上去。
帷帘被一只手给掀起,下一刻,一张清秀的脸庞探了出来。
女子一身淡雅的青色衣裙,轻盈的裙尾随风摇曳,墨发高束,眉宇透露出三分英气,衬得整个人清丽又飒爽。
管事的愣了愣神,虚虚地扶住从车上跳下来的孟瑾月,谄媚道:“想必姑娘便是司徒府上的贵客吧,公子已经在雅室候着您了。”
“哦,带路吧。”
没等回应,她就径直走了进去,管事反应过来,连忙小跑着追上去。
自月雅阁开张以来,他也算阅人无数,今日个遇见的这位,当真是特别,这女子不同于寻常人的做派,倒是让他想起前几日招待的武将人家,可原阳如今仅剩的武将人家就那么几位。
不容他多想,很快便来到二楼的雅阁。
“姑娘,请。”
孟瑾月蹙眉,推开了房门。
“阿远——”
你在搞什么名堂呢。
后面半句话却堵在嘴边,说不出口了。
深居简出的司徒逾此刻就端坐于室,捧着一壶茶悠悠地品着。
“老爷,孟姑娘来了。”管事的朝他拱手。
孟瑾月望向闲适饮茶的司徒老爷,又想起他与郭浩密谋的一幕,捏紧拳头来抑制因为愤怒而忍不住发抖的身体。
害的她全家死不瞑目的凶手,就在眼前,她去要向他卑躬屈膝!
司徒逾眼皮一阖,道: “坐吧。”
孟瑾月丝毫不客气,落座他身侧的另一只檀木椅上,伺候在旁的下人皆是大气不敢出。
她不理会,直接开口淡淡道:“司徒老爷,都说长姐如母,我也称得上是府上的贵客,今日是你请我来此处,我坐在这,没有不妥吧?”
司徒逾没有什么反应,反而笑着附和:“孟姑娘护住我司徒家唯一的血脉,又对远儿有教养之恩,自然坐得了这位子。”
“不敢当,毕竟谁能想到,堂堂司徒家大少爷居然会流落街头,与我一个孤女相依为命多年。”孟瑾月目不斜视望向戏台上咿咿呀呀的戏子。
“当年之事的确是老夫疏于看护,才令远儿遭了那妒妇算计,过去之事不提也罢。孟姑娘如今在府上不也过得舒坦,何必计较那些呢?”
孟瑾月嘴角一抽,这老狐狸究竟打得什么算盘,找她看戏说些不知所云的废话?
若不是没有证据,又势单力薄,她何至于此,灭门仇人就在眼前,她却无能为力。
“孟姑娘,老夫筹谋一生,无非是为了让司徒一族能够光耀门楣,兴盛不衰,可偏偏有些人哪,冥顽不灵,非要守什么誓约,不识时务,落得个凄惨的下场。
“你说,这人可笑不可笑?”
司徒逾轻飘飘的语气,好似在说些不关紧要的闲谈。
可笑?
仅仅为了一己私欲就与人合谋陷害爹爹,致使她孟家满门被灭,留她一人在世。
连自己亲身儿子都可以利用的人。
可笑的究竟是谁?
她抽出腰间的匕首,狠狠袭向司徒逾,饶是她再快再狠,还是在离他心口一寸的距离被挡下。
横在脖颈的刀锋沾染血丝,她丝毫不惧,死死盯着面前的人,“司徒逾,你有什么资格说出这种话?你才是最可笑的人,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什么都可以抛弃什么都可以利用!
“我告诉你,你这辈子都休想如愿!”
孟瑾月嘴角溢出血迹,彻底晕死过去前看到司徒逾露出慌乱的神色。
可惜了,就差一步,她还是没能为家人报仇。
……
几近入夏,连日来阴雨绵绵,阴沉的天光笼罩着原阳城。
紫衣少女仰头望着黯沉的天空,发出一声轻叹,椅靠在回廊边。
手中把玩着小巧的竹筒,她的目光却时不时掠在不远处禁闭的厢房门。
稀疏的日光穿透门窗,勉强照亮着整间屋子。
屋内的陈设风雅奢华,书案上铺有一张宣纸,华衣男子静静端坐在前,修长的手指摩挲着风干的字迹。
一丝光亮落在指尖,他的肤色几乎透明。
“骆公子,三月之期将至,你的时间不多了。”
骆瑄冥抬眸,赤红的眼瞳间倒映一抹清浅的身影。
“我知道,从一开始的入局,我和她就别无选择了,只是这最后几天我想和她好好道别,毕竟是我欠她的。
“若不是南姑娘,我恐怕此生都与她不复相见。”
半年前,骆冥瑄官至二品,不惜得罪圣上也要自请调往原阳就职。
三个月前,他在一次暗中调查获取了司徒逾与他人意图谋反,并陷害孟家的关键证据,本想立即上书朝廷,却遭到亲信背叛下毒。
毒发的过程剧痛而缓慢,那段昏暗的日子里,原阳被司徒家与其他世家掌控,他只能徐徐图之,一面应付世家假惺惺的嘴脸,一面想办法与朝廷中人联系。
毒入肺腑、缠绵病榻之际,他早已写下遗书,做好最后的反击。
他冥冥之中预感到,自己已经走到尽头,得到的解脱的那一刻,他尚且忧心仍留于世的家人,还有孤苦无依的她,不知前路为何,是否有所谓的来生。
那是一个看不到一丝光亮的世界,他踟蹰不前,始终放心不下人世间的过往,可当他想要迈步向前走,却迷失了方向。
就在那时,一个女子出现在他的梦中。
告诉他只要用一对玉扳指就能为他与孟瑾月二人立下契约,他能短暂附身在他人体内,继续调查线索,去做未尽之事。
而他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以魂魄状态留存世间。
他需要付出的代价,便是事成之后将玉扳指归还,连同他所有的记忆与情感。
骆冥瑄毫不犹豫选择答应她,能够再见她一面,与她说说话,已是莫大的满足。
梦醒时,他的手心里果真躺着一对玉扳指。
在所剩无几的时间里,他将自己的谋划告知双亲,给他的未婚妻挑选最好的婚服,又为自己打好牌位,在临死前换好华衣。
后来,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计划进行。
只是若她知晓自己被最信任的人利用,怕是再难同他重归于好了。
“我欠她的,终究是还不清啊。”
南柒站在他对面,如梦中那般,无悲无喜,宛若拢上一层朦胧的轻纱,飘渺得不似凡人。
“今日我来找你,是为了助你得偿所愿。”
骆冥瑄定定看着她,似有不解。
“灵玉指可令你三个月魂魄不散,可你生前便已失去大半阳魂,如今仅凭阴魂怕是撑不到最后。
“我可以为你续上一半阳魂,但此举会损耗你来生的寿命——”
“我愿的,南姑娘。”
“好,将灵玉指交给我。”
屋内骤然亮起一道白光,却转瞬即逝。
水榭回廊内的惜雪见状,攥紧了手中的竹筒,眼中含有一分担忧。
片刻后,屋门被推开,她小跑几步扶住南柒的胳膊,见她面色有些白,心揪了起来:“夫人……咱们歇会再走吧。”
“无碍,久留于此对我无利,早些回客栈等消息便好。”
“嗯,夫人慢些。”
瑄墨居门外,是骆府一方庭院,春日的树影疏疏,落英似雪,风携浅香。
脚下的石子路清脆作响。
惜雪一手挽着南柒,一只手伸去接落下来的梨花,新奇打量着庭院景色。
“夫人,真没想到在原阳还能看见如此美景,有假山有梨花,还有……苏公子?”
庭院最大的一株梨花树下,身着象牙白云绣袍的男子端坐于石桌边,瓷杯停靠嘴边,似笑非笑的目光凝在几丈外的青衣女子身上。
南柒面不改色,似乎对他的出现毫不意外,淡然无波的眼眸中映出男子那张无暇如玉的脸。
“苏公子,可是来与骆家主经商的?”
苏慕眼睫轻弯,回道:“姑娘猜对了,在下正是来此商谈要事。”
“看苏公子神色,应当非常顺利。我还有事,便先行一步。”
说完,她稍稍加快步子,径直朝着大门走去。
苏慕捏了捏指腹,抿唇道:“南姑娘,等等。”
惜雪跟着南柒的脚步一顿,疑惑地回头看去。
那矜贵风雅的翩翩君子站起了身,慢条斯理从袖中掏出一只做工精细的药瓶,动作有些奇怪地走过来。
惜雪暗觉不妙,偷偷看向南柒,发觉自家夫人仍是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地看着男子动作。
“在下瞧见姑娘神色不佳,这些丹药内服可调养元气,活络筋骨。”
一时之间,几人都静默不动,惟有满树梨花纷纷扬扬洒落。
惜雪看看保持同样姿势的苏慕,又看看不为所动的南柒,默默移开视线。
僵持的局面并未延续多久,南柒垂眸接过了药瓶。
“多谢。”
话止于此,苏慕望向二人远去的身影,慢慢聚拢掌心。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