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Anonyme无畏者

后花园温柔的草甸里，埋没着一条悠长绵延的小径。灰发红眼的少女穿着盛装，一步一步地走上前。走到她十多年来最亲的人面前，郑重地行礼。

艾希礼看到父亲的眼睛里，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感情。他似乎在艰难地辨认着她的身影，把她同记忆深处里那个孤僻又不爱说话的小女儿联系在一起。他关注了太多事情，唯独没有关注她，从亚伦去世之后，再也没有关注过她。

“你就是威尔登说的那个小姑娘？”

金顶白边的小亭上爬满了藤蔓，白金色圆桌上摆着沏好的热茶，还有一盘没下完的棋。坐在安德烈·霍尔贝克对面的是当今普里维皇帝，眉眼和蔼慈祥，金发碧眼的少年站在他身边，向艾希礼微微一笑。

少女毕恭毕敬地说：“是的，陛下。”

“我叫艾希礼。艾希礼·德兰·霍尔贝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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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驶向诺米萨斯。低垂的天空下，萤火虫提着灯笼四处遨游，光点跳跃，车辙在泥土印出痕迹。夜间星光亮起，七月空气潮湿而黏腻。

“后来你怎么样了？”

“被人群送向了出口。然后联系了马修先生，找了个显眼的地方直到看见你。”

米歇尔递给艾希礼一瓶矿泉水。

“我看到他被人追赶。”少女细细回忆，“他对我说那些人是来抓他的。”

“果然这家伙是个大人物。从查不到这个名字开始，我就想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你打算去找他吗？”

“当然。”少年亮出了衣袖里藏着的麋鹿令，“我也很喜欢和你们两个同路的感觉。”

“你把它拿下了！”

“误打误撞，碰到了特殊奖励。”少年顿了顿，“除了关口，这一路上不会停车。我们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奥罗斯特城。”他的声音沉静而坚定。

艾希礼原本想问米歇尔心中有关“布洛迪真实身份”的人选是谁，但听到他这样说，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其实有些事情搞不清楚也不是什么坏事。

少女敛了敛眸。关于德尔琳达·维多利亚小姐的事……她想起来了。

七月十四日午后，他们抵达了奥罗斯特城。那里有转晴的天气和湿润的地皮，地面浅浅的水洼轻易便可激起小波纹，米歇尔去车行总部拜访了他的舅舅，打听到了有关梅兰妮·艾塞芬利欧大人随行的车队的消息。

“在今天凌晨，他们已经到了。”米歇尔把消息转达给艾希礼，“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位银发的德尔琳达小姐——布洛和我说起过她——是隔壁邦国的贵族。”

“不仅如此，”艾希礼说，“他还是准继承人威尔登殿下的联姻对象。”

“背景很硬嘛。”

“那你们还坑她的钱？”

“没办法，她是布洛的老熟人啊。”

米歇尔摆出一副仗义的样子，绕过一片紫枇杷园，在戒备森严的东门入口驻足。

“小艾，我们要不要易容？”

“又想让我化妆成神使？你有其他熟悉身份的神使？”

“哈……朋友可不是白交的。”

艾希礼看着黑发少年洋洋得意的样子，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半刻钟后，预感成为了现实。她用手指卷着栗色的发丝，对着衣装铺的等身镜子调整表情。

米歇尔为她挑了一件橘色的长衫。衣袖遮住半掌，倒显得有几分淑女样子。少女扶正贝雷帽，看着镜子里自己的森系打扮，有些怀疑少年的审美。

“穿这一套，真的合适？”

“非常合适。和莱特一模一样，毫不夸张。”

“那这身打扮进内城……有什么理由吗？”

“我在舅舅那儿查过莱特，她在欧塔德威学院修习，是艺术系四年级的学生。上吧小艾，去普里维最好的皇家学院上课——”

艾希礼第一次感受到代沟的强大。

“这种风格是郊游必备才对吧……话说，我打扮成莱特·加德诺，你是要易容成艾可·安西那穆斯吗？”

走在前面的少年脚步一顿，伸出一根手指在少女眼前晃了晃，叹息道，“我用麋鹿令啊。”

“……”

“麋鹿令只能使用一次。我没试过，也不知道能不能一下子放行两个人，还是稳扎稳打吧。”

艾希礼从少年话语里轻微的转折察觉到，米歇尔的扯谎技能与布洛迪不分上下。

好一个稳扎稳打。

不过，通过东门的检查才是当务之急。艾希礼知道，进入内城后易容会失效，所以机会只有一次。

但愿父亲没有随军队离开奥罗斯特。

多年前，艾希礼的个头只到她现在的五分之三。她在这片神圣而富有宗教色彩的城邦前，瞳仁烁烁，身边的少年紧紧牵住她的手，时不时俯身询问她是否需要什么。

她眼里的兄长亚伦，与众人心目中天才而英勇的上校不同，他只是她的哥哥，而她恰好是他的妹妹。艾兰登战争打了七个月，艾希礼最后一次见到亚伦是在四年零三个月之前，身形修长的少年穿上学院的院服，怀里抱着两本未注解完的古籍。

参战之前，亚伦曾经回过一趟家，但那时艾希礼在上课。讲台上，高挑的金发女老师用冷淡的声音讲述普里维久远的历史。她那时并未因与哥哥错过而感到懊恼，在她的潜意识里，哥哥无所不能，是最优秀的存在。所以不管如何，他都会回来。

只是他没有回来。

好像一切都没错，只是他没有回来。

艾希礼悄悄地长大，悄悄地毕业，一言不发地叠好三年前的报纸，一言不发地看着新编历史书加入了艾兰登战争的内容，在油漆味中觅到哥哥的名字。

亚伦·雷瑟奥·霍尔贝克，普里维永远的上校。

书籍末尾，用一张破损的旧照片作配图，最后一段呼吁着铭记这段历史，记住烈士的名字等等。艾希礼印象最深的是配图，半截泛黄的羊皮纸，上面用潦草的字迹记录着行军日记，看上去是一名军官留下的。上面反复出现“艾尔娅”“皮普路斯”的名字，似乎是这位军官的妻子和儿子。

……

这是艾希礼第二次站在这座城邦前。她没由来地想起过去种种听别人诉说、在梦里被告知、在文字里读到和亲身经历的事情。无数的事情。

只是温柔的兄长不见了。没有人牵着她的手领她进入内院，穿过一个个假山与池塘构筑的园地了。

她慢慢地走着，走进了事先与米歇尔约好的小巷，藏在繁茂的木叶后，手指卷着自己进入内城后就变灰的长卷发。这个季节奥罗斯特城依旧是不温不火却暗流潮涌的模样，平静之下隐藏着欲盖弥彰。

不足一刻钟，黑发的少年匆匆赶到。

“查到了。”米歇尔压低声线，“是这条路。今日午后四时，在后花园——现在的时间是？”

“三点二十五分。”

“要抓紧时间……小艾，你知道捷径吗？”

艾希礼有一瞬的怔愣，尔后如往常般平静地看着少年的眸子，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