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不复见

当十二声丧钟响彻整个长安，全城悲戚，披麻戴孝时，伊泠玉已经回到了钟情谷。

依旧是那处悬崖，绿萼梅花树上还有零零散散的梅花还没有凋零殆尽，稀稀拉拉的，不见多少美感，反觉凄凉。

石碑独立，其上勾勒的梅花栩栩如生，比之真正的绿萼梅花树都要来得清丽出尘，原本空白的碑面，此刻却被一只苍老的手吃力地刻写着行行娟秀篆字。

“紫雨芙蓉歌天下，倾尽帝王彻情思。当年金屋响泠帘，情钟将军披青裘。桃夭嫣然覆流水，朔光东来终消尽。满族皆诛为惜子，暗藏潜回只念卿。无韵离骚子长情，封狼居胥战神心。三朝辅君承伊誓，一腔衷情换铁契。汉室江山盛转衰，金屋椒房化凄凉。是耶非耶后世评，只把今朝照汗青。”

刻完最后一个青字，卫子夫全身的气力也都消散了，顿时无力地往后倒去，一只素手及时扶住她的肩头，将她揽入怀中。

伊泠玉将卫子夫扶稳，见她只是力气用尽，并无大碍，便往那石碑看去，一扫碑文，不由得怔忡。

卫子夫用手背擦了擦鬓角的汗水，略带歉意道：“没经过你同意，就动用了你的诗作，是我的错。不过，我真的很喜欢这首诗，希望能以此诗为我陵墓的碑文。”

这首诗，是伊泠玉闲来无事，回想这五十四年来的经历所写的，并不合乎这个时代的行文规矩，放在外面，绝对会被批是四不像的打油诗，可或许是身在其中，卫子夫总感觉这诗文的背后，与她息息相关，故而很是欣赏。

伊泠玉讪讪一笑，觉得很是羞愧，就她这水平，还真是当不起夸奖，但随即却是反应了过来，脸色顿时大变。

“什么陵墓碑文？你在胡说些什么呀？只是小小的风寒，有我和栀桦在，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卫子夫笑笑没接话，而是望向了长安城的方向，幽幽叹道：“虽然这听不见，可我想，此刻的长安城内，定是遍地缟素，哭声震天吧。”

伊泠玉脸色僵硬，想要反驳。

“你不必瞒我，”卫子夫轻轻摇头，笃定道，“自琐事有闳儿分担后，你就再也不曾踏出过钟情谷，可昨日，你却匆匆离去，直到此刻才回来，我实在是想不出，除了关于他的事，还有何事，能让你如此奔走？”

卫子夫转过身来，缓步走到伊泠玉身边，伸手给伊泠玉略微凌乱的鬓角发丝理了理，淡淡道：“更何况，你身上，还有尚未消散干净的龙涎香。”

龙涎香，是帝王专用的香料。

刘彻数十年来所用的龙涎香，更是卫子夫亲手为他调制的，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卫子夫更熟悉这个味道的人了。

伊泠玉二十年来都避着刘彻，可如今，她却是主动去见了刘彻，这其中缘由，除了人之将死，别无其他可能。

伊泠玉默然，犹豫半晌后，缓缓地从袖中取出了那块令牌，递到了卫子夫手中。

“这是他让我交给你的，说是刘据的遗物。”

卫子夫紧握着这块陌生的令牌，眼泪扑簌簌地就流了下来，哽咽着问道：“他，可有什么话，留给我？”

伊泠玉也不再隐瞒，如实道：“他说，他亏欠你良多，但他此生，唯一爱的人，只有你！”

卫子夫凄然一笑，既没有去反驳什么，也没有再大骂刘彻，只是捧着这块令牌在心口，望着那石碑上那句‘紫雨芙蓉歌天下，倾尽帝王彻情思’默默泪流。

伊泠玉看着她这般，也很是不忍与伤感，好半晌后，终还是忍不住出声，小心翼翼问道：“不若，等到送灵那日，我们一起去送送他？”

终究夫妻一场，恩爱了几十年，哪怕因着儿孙之事，满心仇恨，可到底人死灯灭。

伊泠玉救下卫子夫，可并不希望她的余生都在痛苦与仇恨中度过。

刘彻已死，不管是爱也好，恨也罢，终还是放下得好。

卫子夫没有回答，但眼中的泪却渐渐止住了，她呆愣着站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就在这时，栀桦急忙走来，一看到卫子夫，都没去和伊泠玉打招呼，就焦急问道：“子夫，你是不是把七天的清心散都喝了？”

闻言，伊泠玉顿时愕然，不可置信地看着不为所动到底卫子夫，“子夫，你……”

清心散，主治失眠多梦，和安眠药的效果与副作用相似，吃多了有性命之忧，会让人在睡梦中气绝身亡。

这几个月来，卫子夫噩梦连连，以至于体虚神衰，风寒也迟迟不见好，为了她的身体着想，栀桦便在每晚给她喝的药里加上了少许的清心散，以助睡眠。

卫子夫没有理会二人的焦急与担忧，只是呆呆地望着那石碑，自顾自道：“泠玉，我这一生，和刘彻纠纠缠缠五十余年，爱过，也恨过，如今他驾崩了，我也再无独活的必要了。我知道，你将我从未央宫带走，是为了让我好好活着，可是泠玉，这世间我所熟悉的人和物，都不在了，我又有何必要，再在这人世存活？活着，对我来说，是另一种折磨。”

“先前支撑着我苟延残喘的，是对刘彻的恨，可如今，连他都不在了，我与这个世间，再无牵挂。如今，我唯一想做的，就是去黄泉之下，和我的据儿团聚。”

“情浓之时，我和刘彻曾有过约定，要共赴黄泉，生同衾，死同穴，携手来世续前缘。”

卫子夫自嘲一笑，“可惜，世事无常，到了如今这个时候，我只愿，与他死生不复见。”

“这个墓室，是当年仲卿亲手为你所建，我知道，你用不着，若是可以，我希望，你能将我葬在这。也不需要另外立墓碑了，就用这石碑便好。”

“大汉孝武思皇后早已入土为安，我也不愿再做卫子夫，只愿成为这幽谷中的一缕无名游魂，无牵无挂，无爱无忧！”

伊泠玉最终还是成全了卫子夫，与栀桦一起，将气绝身亡的卫子夫葬入了墓室，并将开启墓室的机关破坏，使之再也不能被打开，让卫子夫得以就此沉眠。

看着石碑上那由卫子夫亲手刻下的诗文，伊泠玉久久不能平静，心头情绪甚是复杂，悲痛，酸涩，凄然，还有点释怀。

也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吧！

忍了又忍，伊泠玉还是在脑海中问道：“他们这一世落得如此结局，那么后面几世，是否得到了幸福？”

泫音沉默了几息，没想到伊泠玉居然会问这个问题，最后只能用平淡无波的语调回道：“他们的第二世到第九世，分别是刘秀与阴丽华、杨坚与独孤伽罗、李治与武媚娘、李豫与沈珍珠、朱元璋与马秀英、朱瞻基与孙若微、朱见深与万贞儿、爱新觉罗弘历与乌拉那拉静娴，你觉得，他们的一生，幸福吗？”

伊泠玉愕然不已，回想了一下这些人的‘精彩’人生，顿时打了个冷颤，全身的白毛汗都立起来了。

好吧，她就不该问的。

真的是没有最惨，只有更惨！

话说，万星之主和染霜公主不是天定姻缘吗？

怎么会这么惨？而且还是每一世都没有好结果？

确定这是良缘，而不是孽缘吗？

“接下来，你有何打算？”伊泠玉询问着栀桦。

此时，距离卫子夫逝世，已经过去三个月，按照卫子夫所求，伊泠玉和栀桦决定彻底封闭钟情谷，再不踏足此地，以免扰了卫子夫的清静。

坐在牛车里，栀桦回首再看了眼钟情谷，便望向长安城的方向，笑道：“有道是叶落归根，我生于长安城，也在长安城度过了我人生中最璀璨的年岁，如今老了，也该回长安城颐养天年了。”

刘闳早已将淳于家安置妥当，如今就等栀桦回去共聚天伦，随便教授淳于家几个资质出众的子弟。

“你呢？”栀桦反问。

“我？”伊泠玉低垂下眼睑，沉默半晌后，才道，“栀桦，陪我去个地方吧，有个故人，需要我去送一送。”

长安城里热闹喧嚣，繁华依旧，可惜物是人非，再也寻不到曾经那些熟悉的面孔。

行走在人流如织的街头，伊泠玉环顾周遭，只觉茫然，这还是她生活了几十年的长安城吗？为何，找不到一点她所熟知的影子了？

栀桦也很是感触，叹息道：“新皇即位，如今的大汉，已不是属于我们的大汉了。”

是呀，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是年轻人的时代了，他们这些老古董，早就被淘汰了。

忽的，伊泠玉想起了卫子夫临死前所言的，这世间所熟悉的人和物都不在了，没有了牵挂，也就没了存活下去的必要。

伊泠玉顿时笑了。

这个时空，本就不属于她，让她来到这里的，是卫青，若非因着任务，在卫青逝去的时候，她早就该也随之而去了。

而如今，她是真的没必要再多做逗留了。

与此同时，脑海中泫音出声道：“叮！天权文曲星归位，恭喜任务全部完成！愿力充足，随时可以离开此时空！”

伊泠玉一怔，一早她就收到了泫音的提醒，说是今天就是司马迁的死期，本来她还想要去送送他，再亲眼看看《史记》的手抄本，可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

“你说的故人，到底是谁呀？我认识吗？”栀桦好奇问道。

伊泠玉默了一默，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再提了。

而就在这时，街上忽然喧嚣了起来，似乎是羽林卫策马而来，在大声宣扬什么旨意。

伊泠玉和栀桦离得远，并没有怎么听清那羽林卫所言，但很快，通过围观百姓的传播，她们就得知了事情的始末。

原来，是新皇准大司马大将军霍光之请，给左将军上官桀之孙女下聘，半年后要迎娶新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