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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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桐十三岁时，因一篇《行军赋》而名动京师。她生得明艳，又天资聪颖，一时间风雨无两。整个京师无人不知，兵部侍郎柳辉大人家的独女，是个惊才绝艳的美人。

明明未曾上过战场，却像个半百老将，一篇洋洋洒洒的《行军赋》，细数历代兵法，笔意风流，挥斥方遒，全然看不出是出自一个养在深闺的豆蔻少女之手。

斛律遏是异国质子，小时候常被京城里年长些的公子哥儿欺负，下人们不好管，柳桐便常常将他护在身后，拎着先生的镇纸，摆出一副不要命的样子吓跑对方，等人走没了方才转头安慰斛律遏：“那些以大欺小的渣滓，不用搭理。”

自那时起，斛律遏就喜欢来遛府做客，他总是追在柳桐的身后，像块甩也甩不掉的狗皮膏药。霍兹人天生强壮骁勇，他个子长得极快，十一二岁时，已经比柳桐高出整整一个头。他不再需要柳桐的保护，甚至在偷偷带柳桐遛出府玩耍时，一个人打退了三个想要盗抢柳桐身上首饰的贼人。

斛律遏和柳桐一样喜欢兵法，柳桐懂得多，也肯耐心教他，两人待在书房，坐在乱糟糟的书堆里，你一言我一语，像模像样的指点江山、针砭时弊。柳辉曾笑着对斛律遏说：“你这样在我们桐儿跟前求学，按照汉人的规矩，是要叫我们桐儿一声老师的。”

斛律遏便真跪了下来，按照汉人的规矩行了礼，规规矩矩叫了柳桐一声“老师。”

柳桐捂着嘴笑，侍从们也纷纷笑出了声。

斛律遏待柳桐很好，她天性爱玩，许多事情刘辉盯着不许他做，只要她去求斛律遏，斛律遏必然会为她办到。

柳桐十六岁生辰，斛律遏去京郊打了一对兔子回来，他将那兔子放在描金的漆盒里送上，兔身还血淋淋的，骇得柳桐惊声尖叫。

她怒气冲冲的扔了手绢，指着斛律遏的额头问他，自己生辰送着血腥之物是不是存心让她不痛快。斛律遏只是温和的看着她，笑着摇头，转身退下了。

那带着血的礼物让柳桐感到不安，这看似不详的礼物似乎真预示了什么。柳桐十六岁那年冬天，虞戈、于然、犹偌、诌真四个北方大部落联手，一举攻破了北境。

百年前沈国公英勇无双，领着四十万人马平定北境，换来朝廷这百年来的歌舞升平。而安宁的日子过得太久，朝廷之中臣子争权夺利，党派相互倾轧，再加上这几年连年涝灾，这描金画粉的太平盛世就摇摇欲坠。

起初很多人不以为意，认为北境那些蛮夷不过是挨不住缺少物资的冬日，越过边境来抢夺一番而已。也有人认为，朝廷应趁此机会北上，收拾了那几个部族以儆效尤。

朝堂上日日争吵没完没了，柳辉短短几日便白了头发，他抚摸着柳桐的发顶，在不眠的夜里叹息。

柳桐问了些消息，不详的感觉笼罩在她的头顶，第二日斛律遏来柳府时，柳辉额外同他讲了许多话。

晚照的斜阳透过窗棂落在斛律遏的身上，他将手里端的姜茶递给柳桐，看上去坚毅而温和。

“不怕。”他说“桐儿，就算这中原大地天翻地覆了，你也不必怕，有我在。”

原本的四个大部落变成了十二个，不少小部落也纷纷加入，西北边境集结起了大军，浩浩荡荡，攻破了一座有一座城池。

第二年春日，百官仕人南下，立夏之时，西京城破。

这是一场毁灭般的浩劫，西京千百年来锦绣堆积出来的雕甍画栋付之一炬，柳辉让柳桐跟着那些士家大族一同南下，柳桐拒绝了，她平静地说：“爹，您既然选择了留在京师，那女儿自然应当陪着您。”

斛律遏上月就以悄然离开京师，有段时间他本被严加看管，偏偏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硬是逃了出去。如今斛律遏所在的霍兹还未有动作，不过已经没人顾得上了。

她生长了近二十年的西京，有粉巷里簪花少女终日连绵的软语低唱，有闹市街头纵马打酒的公子哥儿，有明灯不灭彻夜流光的上元佳节，有花开十里西京城外的丽人水边，还有大雪满城明月静悬的静谧冬日。

她不曾见过如今这样残破的西京。夜色里火光蔓延，哭喊声划破长空，远处的玉芙宫一片焦灼废土。

九天阊阖开宫殿 ，万国衣冠拜冕旒。千百载富贵繁华，俱成往事云烟。

柳辉战死的那一刻，柳桐遥遥的看见了，但她没有流一滴眼泪，她手持刀剑，指挥着府中家将拼死斩下了一个又一个敌兵，直到她被掳。

她是女眷，被束了双手塞进了一辆马车，紧接着外面传来厮杀声，她坐的马车突然疾驰向前，冲破刀光剑影，一路朝城外奔去。

“桐儿。”斛律竭解了她身上的绳缚，“是我。”

郊外明月，清辉穿透云层泼洒千里，风声入浪，山间里只闻鸟鸣。

斛律竭不是汉人长相，趁乱杀了看守柳桐的人，一路狂驰出城，并未遭到阻拦。

柳桐怔怔看着他，过了半响，才似反应过来，低声道：“我爹死了。”

“我知道。”斛律竭伸手拭去她脸上的泪水，“我领了一队兵马千里奔袭到西京，险些来迟了，桐儿，没事了，你跟我走。”

霍兹七部远在千里之外的西南边陲，是柳桐只在地图中看到过的地方，斛律竭没来的时候，她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并不打算离开西京。

斛律竭看出他的心绪，道：“求死容易，桐儿，可活着才可能看见希望。”

这话让斛律竭这个异族质子说出来安慰她这个官家小姐显得十分怪异，柳桐看了他一眼，沉默了。

斛律竭的侍从们此时纷纷到达此处与他会合，斛律竭抱着她换了一辆马车，一声呼哨，西京的火光渐远，所有人翻身上马，一路朝西驶去。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