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将旧忆赠流光,封满琉璃心事长。」
“佛跳墙——!”
自己和佛跳墙会被过于热情的人流冲散,这是她始料未及的情况。
同他“逃离”周年庆典前往福州,其实是她早就有的愿望了。
一年以前的那天他们被迫于分离,第二天又奇迹般再次相遇。
她记得自己在福州街巷中与他一路坦白自己的目的与曾经发生的一切,她也记得他目光专注又温柔地将她的解释照单全收。
如今两人在一起也有一段时间了。重温旧忆这种事情……是真的很想尝试一下啊。
可她到底是空桑少主,作为庆典的策划者和庆祝的中心,半中离开也显得太不负责任了。
她终于是没有向谁道出心声。庆典筹备事务繁重,因这份特殊的仪式感,她事事必要亲力亲为,日里忙着上上下下交涉张罗,夜中便紧锣密鼓地处理公务。佛跳墙早就觉得她太过勉强劝她多休息一会儿,但每次开口总被她坚持地回绝。
持续的高强度工作显然不是科学的方法。一夜伏案时她图着夏日里夜风凉爽开了窗户,大概是因疲倦而免疫力下降,当天夜里就被凉风吹得发了烧。
空桑少主到底也不是工具人。在她被佛跳墙抱在怀里喂药的时候,心里犹迷迷糊糊地埋怨自己的无力。
她同样也没说出来这种想法。人一生病大概心理也会变得格外脆弱,而她心里重重难过只令她更紧地贴着佛跳墙的身躯——似乎这样就能从高温之中寻得一丝清凉的慰藉。
许是刻意要寻着凉快的地方栖息,她伸手在佛跳墙身上探索了一周,最后在他腰间的琉璃玉坠上停下。
这是在佛跳墙重返空桑后她赠给他的,他到现在也都一直随身佩戴着——四舍五入也算是件定情信物了。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玉坠质地温润,触感冰凉,她在稍稍清醒的同时再次想起了藏在心里不愿出口的愿望。
“福公……”
听见她音色略沙哑的呼唤,佛跳墙应了一声,面上疼惜之色更增几分:“美人若有什么需要,可尽管向我提……”
“我……”
“我好想去福州……”她本没打算将这点小心思展露的,可竟鬼使神差地说了出来。
“好。待庆典结束……”佛跳墙笑意温柔。
“不。不……就在庆典的时候。”
他为她整理鬓发的手指一顿,像是也在为这件事的可行性而思虑。
“这是属于少主的庆典。少主想要去哪里,大家都会尊重你的选择。”前来送药的鹄羹适时打破了僵局,“去同郭管家说一声便是——他不会不同意的。
佛跳墙附和地抚摸她的脸颊。
她心结稍微解开了一点,勉强弯起嘴角勾出一个满足的笑容。
“只要同美人在一起……”他在这令人心疼的小姑娘耳边轻言细语,“想去哪儿都依你。”
这身带异香的食魂真有种让人安心的魔力。她攥着玉坠疲惫又真心实意地微笑了。
怀里没了声音。佛跳墙以为她会就此沉入梦乡,可空桑少主向来不是那种按照常理出牌的人。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小姑娘抬起头来,极为突然地、轻轻地问了他这么一句。
佛跳墙听着这似曾相识的话怔住了。她表情分明还透着病中的迷蒙,眼眶也被热气蒸得发红——这像极了烧糊涂说出来的混沌字句,可那水雾茫茫的湛蓝双眼里却是满盈的认真无比。
还没等他回应,小姑娘就一头扎进了他怀里。
“……佛跳墙,谢谢你。”
她话音闷闷的,里面有郑重而坚定的珍惜。
之后空桑少主为期两天的病痛在庆典之前悄悄过去——她虽有遗憾未能参加庆典的收尾工作,但那位姓郭的管家不容置疑的工作效率也让她带着十足的感恩和满意。
再然后就是庆典盛大的舞会之上,佛跳墙揽着她的腰身轻盈旋转着越墙循芳而去。
庆典主角的中途离席并未引起多大的波澜——因随她而去的是那位与她朝夕相伴的翩翩公子,这也似乎成了众人的心照不宣。
于是空桑的盛典之中少了一位少主和一位食魂,福州的街头却多了一对璧人的浓情蜜意。
身为空桑少主,她心里是极清楚佛跳墙作为空桑形象大使的分量的。
可……可如今……
万象阵在人间多设置于形形色色的餐厅之中,二人是通过万象阵前往现世,抵达福州的地点便是在一家餐馆的后厨。
这家餐馆生意是真的不错——从他们一出后厨佛跳墙便被热情的食客们团团围住甚至连身形较为矮小的她都没有被注意到这件事情就能够完完全全地看出来。
为了她“追忆”的愿望,回溯的时间特地选在了佛跳墙化灵以后的那个年代——大概是在他离开聚春苑回到空桑之后。
只是她似乎忽略了一点——在这个时间的“福寿全”,还是为众人所熟知的“福公”啊……
名声盛极一时的风云人物在众人眼中,大概率是不可能一下子销声匿迹的。更何况是昙花重现似的境况,风言一出也能传得百户人家。
她知道,一次谎言须得再用一百次来圆。这趟回来如此不加遮掩,招致的可不止会是一点麻烦。
聪慧如他,这一点他早就该想到了。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温柔又坚定地依了她的要求。
空桑少主望着已经与自己隔开一段距离的佛跳墙,心下不由得有些懊恼。
感情真的会影响判断力……她算是发现了。
想到最终忙着应付的还是佛跳墙,她心里又涌起了炽烈的暖意。
……不过。不过。
她从来都喜欢被人群簇拥着的闪光的他,也从来都对此抱有微微的酸意。
才不应该隔着人流的障壁——他们的心早就紧紧贴近,她也该站在那闪光的人身边与他共同承担所有的事情才对。
余光瞥见流彩一闪,她心神一晃,凝神细看微光源处,猛然发觉竟是人群缝隙中从佛跳墙身上堪堪迸出的一掠。
她想起了琉璃玉坠。
那确乎是琉璃玉坠。
琉璃的色彩同他一般缤纷闪亮——却又是那般飘忽的、似乎永远都抓不住的美丽,一转眼便会从睫间漏了去。
……她可不要漏去。
于是她去抓了。去探手过去,努力抓住她永恒的熠熠光源。
周遭纷扰不止,在她现在的目光里也不过是混沌一片,唯有发着光的那一点轮廓,烙印似的烫在她心间。
“佛跳墙——!”
在只属于他们的空旷天地之中,她的呼唤荡起了迫切而温熙的回响。
她穿过紧密包绕的圈子奔向他,尽力伸手去够他腰间的流光。
指尖触碰到微凉润滑的质地,琉璃玉坠服帖地滑到了她指间。
万幸之中亦有不幸,捆绑玉坠的绳子被突如其来的一拉扯得恰好散开——她是没料到这种情况的,在一瞬无措的着急里被挤到微微趔趄,手心一个不稳,眼见那光华流转的坠子便要跌下去碎成齑粉。
“不……”
不会吧……
从始至终萦绕周边的馥郁香气忽地有了搅动,衣袂带起的轻风将人与坠子一同揽入馨香的怀抱之中。
不会的。不会的。
“抱歉……各位。”
正处于焦点的那位男子稳稳地抱过了他的小姑娘。
“福某今日,要先失陪了。”
「好物易碎不易消,彩云琉璃自坚牢。」
“要是刚才真掉下去了……”她看着安静躺在佛跳墙手中的琉璃玉坠心有余悸,“好险……还好你接住了。”
被佛跳墙抱起的时候,她根本没敢看周围的人都是怎样的眼光,只是羞极又喜极,将脸埋在他怀里装作鸵鸟,逃离人群后才不好意思地下地来。
见佛跳墙带着笑意抚摸她的头发,小姑娘略略思索了几秒钟,而后声音小小又很是认真地仰面对着佛跳墙出声:
“……对不起。”
“嗯?”那人似乎怔愣了,“美人何出此言?”
“是我冒失了……不该那样着着急急去拽你的坠子。”她垂下脑袋,神情有些低落,“倘若真的摔碎了,那我、我可……”
她几乎要语无伦次了。
“福公……是会伤心的吧……”
许是触景生情,她今日感念又伤怀,情绪的涌动都比平时要多些。
佛跳墙安慰地执起了她的手:“这琉璃玉坠本就是你赠给我的,如若不慎损坏,也该是我没有保存妥当才对,美人大可不必责怪自己……”
“何况现在不是没有摔碎么?莫要难过了……见你愁眉不展,才是最令我心疼的事情。”
他一直是这样平和又温柔的。小姑娘眼眶有些湿意了——不同于愧疚落泪,应当是被这一席话感动了才对。
“美丽的事物,是不是大多不能长存?”
而她在抬头看他时,脸上已然挂了一滴泪水。
“一年以前……在我撕毁食物语的时候,你也是像碎片一样消失在我面前的。”
“福公……那样光彩又美丽的东西,最后一定会碎裂吗?”
你也是吗?
你可以,一直陪着我吗?
她没问出口的两句话,佛跳墙从她蒙着水雾的双眸里看出了。
是带一点点哀求又脆弱的、深沉到骨髓之中的情谊——他不觉得在这个本该庆祝的日子里多些泪水有什么不妥当。庆祝是一码事,而亲人离散的创痛却不会因此被遮盖,只有与她同样灼热深情的温度才能慢慢将其舒解化开。
于是他一如一年以前再见她那般,撩起她的长发细细端详她的容颜,不吝靠近地抚摸她犹带水迹的面颊,念出轻缓而坚定的誓言。
“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人与物尽可相惜。
此情长久,可寄琉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