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尽潮起潮落,俗世轮回,而那些沧海一粟的生命,缥缈在这广袤无垠的天地间,无法主宰自己的命数。就连落入凡尘的天帝,亦是不能。
“你喜欢的人……是不是他?”他突然开口。
他曾那么确定,可是如今见到她后,他又不那么确定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此一问,更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此念。
邝露微微愣了一下,抬眼看向润玉。她还能喜欢谁?这么多年,陛下当真不知她的心思?然而,她终究还是明白了他口中的“他”,到底是谁。人间不比仙生漫长,弹指百年,数度轮回--那个人,早就不在了。
润玉直直望向她的眸,似是想从她的眼里看出什么。她的心,是否也因人间一劫,动了波澜?至少,不再像以前那么纯粹,眼里心里,都只有他一人。
“邝露对殿下,只有敬重,别无他念。”邝露望着润玉,眸里盛满了晶亮的光,清澈见底。
“不许你叫他殿下。”润玉别过头,淡淡道。
“是,陛下。我对将军只有……”未待邝露说完,“不许你叫我陛下。”润玉默然。
邝露不明白,他为什么揪着已然逝去的那一段不算是过往的过往不放。但是她能感觉到的是,陛下今天不太对劲。
他不让自己叫他“陛下”,那她应该叫他什么呢?
自己还是不要在此时,再招惹他了。她清楚记得,曾活泼明媚的自己,只愿他能够在自己面前做最真实的自己。可如今,她再也无法迎难而上,面对他的冷言冷语。许是跟随他久了,连性子也变了许多。
邝露起身,拾起桌上的杯箸,向他行了一礼。
就在她转身的那一刻,身体被禁锢在一个清凉的怀抱里。入目是两片雪白的云纹锦袖,下摆无风自动,轻轻摇曳着。
裙摆下方,是清脆的碎裂声--她不止一次,在他面前打碎杯盏了。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办法马上蹲**去拾起一地碎片。因为,身后是他。
“邝露……不要离开我……”润玉的鼻息隐在她的颈间。
“陛下……”她抬手,抚上他隐在袖中的手臂。“邝露是不会离开您的……”
“上元仙子邝露,愿一生追随陛下,效忠陛下,死而后已。”
她永远记得自己在向他行礼之时,那种坚定决然,和那种心甘情愿。
仿佛知道她想起什么一般,心上没来由的一阵疼,润玉的怀抱又紧了紧。
他还清楚地记得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她在自己怀里慢慢闭上眼睛,停止了呼吸。那一刻,失去了一缕阳光,整个世界都暗了下来。他觉得自己又只是一个人,天地都背弃。
如今失而复得的他,庆幸那是人间历劫。而他,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得而复失。他感觉自己从未得到过她,却一直都在失去她。
碧霄宫囚室,漪澜殿密阁,浮玉滩上,月落桥边……已然让他一次又一次直面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可我不想你死,我想你好好活着,和我一起,看尽这天下。”
“陛下……”邝露正待回身。仿佛怕她会拒绝,或是别的什么,润玉抬臂横揽在她的肩膀前。
“邝露,你可愿?”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轻如梦呓,暖如初阳。
“陛下无论去哪里,邝露都愿同您一起。”她没有再说“誓死相随”,因为她知道,此刻的他一定不愿自己那么说。而她,一定会做到,所以不必说。
润玉清冷的怀抱,此刻竟是那样的温暖。
“你可愿做我的天后?”
邝露回身之时,他眼里的光,映入她的眼底。这是她从未见过的,来自于他,属于她的神采。虽在暗夜,却熠熠生辉。
鲛人一生,只爱一人。她得到了他一世之爱,已然满足,不敢再奢求其他。
应龙一生,只爱一人。他的爱,也早已属于另外一个人。
她不是没有期待过,能够有一天,以自己多年前盼望的那种身份陪伴他。可人间一劫,让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与他相爱,是什么样的—虽然短暂,却那么刻骨铭心。
如果不爱,又何必在一起呢。她终于不再执着,君臣,便是最好的身份。她还爱着他,从未变过。可是,她无法答应,因为她无法接受不是相爱的结合。她更愿在一旁守护他,而不是那个位置。她不愿她的余生,都在不是他的唯一中度过。
爱,本就是排他的。在她尚未得到前,她憧憬过。可当她得到过,拥有过,才明白,这一条路上,一个人太过孤独,三个人又太过拥挤。她不答应,是尊重自己,也是尊重他。
原来,她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无畏。她也害怕,她怕自己在那个位置上,会有奢求,她怕自己期待他的爱。而他的爱,于她而言,太过奢侈。
现在,她只是他的臣下,尽好本分即可,不会有期待,就不会有破灭。邝露暗暗觉得自己很没用,人间的勇气,似乎随着她的消亡,一并抹去了—回到天界,她依旧是那个沉稳自持的上元仙子。
邝露敛了衣袖盈盈下拜,双手抵额对他行礼。她可不必跪他,的确,她已经很久都没有跪他了。
“邝露不愿,多谢陛下抬爱。”
她久久未曾起身,他也没有扶起她。
她知道,他走远了。伴随着颓然绝望的气息。
邝露起身,拾起一地碎片。恍惚之中,指尖冒出一粒血珠。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润玉对邝露是避而不见的。邝露自知拒绝天帝的圣意,抗命那位至高无上的君父,是莫大的忤逆。
但是,她一点都不后悔。
她很开心,他能够不再执着过往,今后如再遇所爱之人,必定幸福无疑。一念至此,邝露的眼底是浅浅的笑意。这些时日,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依旧默默地做着她该做的事情,和平日里,并无什么不同。只是,看不见他而已。
终究会习惯的,或许哪天陛下气消了,愿意见她了,到那个时候,她就可以看到他了。她如是想。
直到一日,仙侍来报,陛下病了。
她从玄洲仙境赶回来之时,望着榻上没有一丝血色的润玉,心揪在了一起。
邝露回身,面对着束手无策的岐黄仙官,她的眸又暗淡了几分。
“陛下是连日操劳,忧思过重导致的气血衰竭。”
“陛**体一向很好,怎会衰竭?”邝露焦急询问。
“回上元仙子,陛下这半年来,除了忙于政务外,几乎就没怎么吃过东西。”边上的内侍回复道。
邝露连退几步,方才稳住身形。
“你们……先出去吧。”
“是。”
邝露几乎是跌坐在榻边的,“陛下,您这是在惩罚邝露吗?”刚刚在人前忍住的泪,此刻倾然落下。
她轻轻俯身,唇终究还是停留在了他的额头上方。撑在榻边的手,在微微发抖。这几秒,似比一世更加漫长。
这一刻,是那么安静,又那么熟悉。
邝露缓缓注入灵力,清谧柔和,助他安眠。他的呼吸渐渐平稳,不再像刚刚那般紧蹙双眉之时,邝露起身,离开了他的寝殿。
魇兽在殿外睡着,那样子娇憨可爱。只是今天,她没有了往日逗它的心境。正自发呆,只见一颗颗黄色的梦珠,自魇兽口中吐出,浮现在半空中。
这是……所思梦?陛下居然没有设结界,才让魇兽吞了他这么多的梦境。
第一颗梦珠。他们在一起吃辣汤锅,邝露被辣得眼泪直流,还是不肯放弃。“这汤锅做的时候,明明没有放多少辣椒的,倒是你自己,居然加了那么多……”润玉一边微笑嗔怪着,一边为她倒水。
邝露轻轻挥了几下手,饮下半杯。“就是觉得好吃。这酱料真的容易上瘾,难怪你喜欢吃辣……”
润玉在一旁,只是浅笑,仿佛看她吃着,就很开心了。
如果,如果他生辰的那一晚,他们也能吃得如梦中一样开心,该有多好。邝露叹息着,望向另外一颗梦珠。
水族大婚。她穿着那件绣着暗纹的洁白婚服,和他并肩走过。参加仪礼的人并不多,都是他们各自或共同的知己好友。他笑着牵起她的手,转身对宾客们微笑致意,接受着他们的祝福与见证。
她清楚得记得,她刺杀弈瑶的那一晚,润玉亲手撕裂了那件嫁衣。
邝露抬手拭去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转而看向下一颗梦珠。
北滨海城边的一处小木屋。只有他们两个人,安然宁静的日子,没有任何人来打扰他们。就在海边沙滩上,她依偎在他的身旁,同看日升月落,潮涨潮汐。
难道,在陛下的心里,也有着和她一样的,对他们之间所有美好的向往?
而那些,只是在人间。对于仙生漫长的他们来说,仅是微不足道的一瞬。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润玉的气色稍微好了些。虽然邝露从未出现在他的眼前,可他知道,她回来了。那些只有她才会做的细节,旁人是做不来的。就这样,又过了几个月。
十二月十五。夜。
她踏着满院的月色而来,身后是一片银迷的光辉。彼时,他已经睡得沉了。
青衣仙子行至他的榻边,也许,只有在睡梦中,他才能褪去那层冷硬的铠甲,那么温柔,又那么脆弱。
她从怀间,取出一只浅碧的瓷瓶,拨落瓶塞。
再没有半分迟疑,指刃凌厉划过右腕。邝露并指轻轻晃动着手腕,血液呈螺旋状绕在她的腕间,不多时,化作浅碧的露珠,微光点点,如雾迷幻。
今日十五,葵水分毫不差来袭。与人间一样,只要是这几天,她都疼痛难忍。这一点,从未改变过。腹间一阵疼痛,加上渐渐损耗的灵力,让她极力凝聚着慢慢涣散的意识,左手按压住小腹,继续晃动着右腕。
“陛下,对不起。那些时光,不会被遗忘。邝露会一直记得,一直记到生命的终点……”
化梦露,以血为祭,忘却与施术者的情之前尘。
以邝露微弱的灵力动用如此禁术,着实耗费了不少精力。待每一颗萦绕在腕间的露珠都呈晶莹剔透状时,邝露闭上眼睛,并指点向榻上男子眉心。
身形不稳,泪水自她的眼角不住滴落。
陛下,对不起。
润玉……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