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两年后。
两年来,邝露日日辗转于七政殿、省经阁。还有,人间。
天界事务千头万绪,众人皆知上元仙子辛苦操劳。只有她心里是甜的,哪怕是这两年多的等待—她可以日日下界去看他,怎会觉得累。旁人眼里,她所做的一切或许不值得,可是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她所做的那些到底值不值得。于她而言,只要是为了他,就没有什么不值得。
邝露每日都会将七政殿收拾一番,换上新鲜的植株。那盆昙花,早就不摆在他的案前了。她还清楚得记得,自己第一次发现那盆昙花不在原位之时,大惊失色。
她不知道是被哪个毛手毛脚的仙侍打坏了,怕陛下责怪索性全部清掉了,还是陛下自己……她没有在他的面前表现出来,亦不敢多问。令她奇怪的是,他也没有提及。也许,她的猜测是对的。
默契不是一日两日就可以形成的,信任,更不是。而她,早就得到了来自于他的信任。这其实比很多东西,都要难能可贵了。邝露擦拭着案台,嘴角噙着一丝微笑。其实她早就不必再做这些,只是,他经常出入的地方,她不想假手他人。
人间千年,轮回路远。唯有记忆,不会苍老。
这千年时光,南北两地和平共处。云浮政权已更迭两轮,皆是和平过渡。润玉统治水族长达六百年之久,直至百年前,悄无声息地离开。他没有继续留在碧霄宫,几乎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仿佛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百年前,润玉将政权交由述白的后代—述白卒于六百五十岁那年。
润玉这一生孑然一身,从未有人议论过他,不仅仅是因为不敢议论君王,而是太多人都知晓,这位君王的过往。鲛人一生,只爱一个人—那个让他选择了自己性别的女子。
北滨海城。
润玉从海中浮出,雪白的长发蜿蜒漂于海面。他的容颜还是绝美,一如当年初见她之时。曙光映在他的脸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邝露,我没有来世,所以无法和你相约来世。可是,这一世,和你短暂的相遇,已足够温暖我的余生。”日出的那一刻,他望向天际微笑,眼角流下了一滴泪水。闭上眼睛,沐浴在这柔和的辉光里,他的身体慢慢消融,化为海上的泡沫。
“陛下……”透尘镜前,青衣仙子无声跌坐在地面。她知道,一切都结束了。他的消亡,预示着尘世的终结。
起身擦干了眼泪,她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转身走出了大殿。
南天门。
两侧队列井然有序,按照历劫时间算来,今日是天帝归来的日子。邝露率一众仙人至南天门相迎。
过了子时,尚不见天帝出现。众人交头接耳,面面相觑。
“是不是算错了时间?”
“可是走了别的门?”
“不会吧……”
邝露心下焦急,时间不会有错。难道是因果天机轮盘又出了什么问题?先前陛下的命格有了不小的变化,就连缘机仙子都不清楚其中何故。
然时辰已晚,邝露回身道:“有劳各位,想来是时日未到,还请大家先行回去吧。”
众仙散去,邝露心下不免担心。此刻又不便下界,她一个人行走在偌大的宫殿里,茫然无所从。
璇玑宫。
不知不觉,又走到这里。这里有着她太多的回忆和牵挂。璇玑宫已经空了上千年,她也是每每辗转于玄洲仙境与这九重天之间。
只是偶尔,有需要她留下连夜处理政务的时候,这里便作为她的临时处所。因为熟悉,所以心安。那堆积如山的卷宗,她看起来并不觉得累—就像熟悉自己的掌纹一样。
可是现在,他不在,不在这九重天。感受不到他的气息,尽管他并不常展露笑颜,但是只要有他在,她便觉得,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鬼使神差般,她推门走了进去。这里的一切,千万年来未曾有过改变。今日是他一万岁的生辰,她在天界已然备置好了一切。
可那九霄云殿之上,是那么冷清。一溜空杯银盏,精致果盘也在慢慢萎靡,仿佛已经意识到主人不在,而褪却了红妆。
润玉喜静,天界少有大规模的宴饮。邝露还记得上一次筹备如此规模的庭宴,还是……
那一日,两位新人先后缺席。这一次,作为主角的他又缺席了。
邝露正自想着,一阵香气扑鼻而来--正是璇玑宫后殿的方向。
这是……
一瞬间,她竟停住了前行的脚步。这一幕,与人间太过相似了—那个有灯光,还有他的,家。泪水自邝露眼角长划而下,她不敢再往前一步,如果自己是在做梦,她很害怕,怕这个梦破灭。毕竟,她已经回到了天界,那些人间的记忆于她而言,都是妄念,只能珍藏。她怔怔地站在那里,没有前进,亦没有离开。
一阵劲风刮过,一只通体雪白的小兽跑了过来,蹭着她的手。
“魇兽!”邝露又惊又喜,微微俯身,轻轻摩挲着它的额。魇兽长高了不少,也格外俊美了些。只是性子,还同以前一样顽皮。
“是……陛下回来了?”
魇兽抬头看向她的时候,唇上一片红肿,不断发出嘶嘶哈哈的声音,不停的摇头,四只蹄子乱踩一气,十分躁动。
这是怎么了?她仔细瞧着这只小鹿,那样子煞是可爱。
“你这是……被辣到了吧?”
魇兽闻此,哀叫了一声向后跳开,委屈地望着邝露,那样子分明似乎在告状,又似知道没有谁可以替自己撑腰而感到无奈。
邝露无奈笑笑,知它肯定是误食了什么。“走吧,我带你去碧落泉。”邝露转身正待往外走时,魇兽拽住了她的披肩,扭着身子把她往璇玑宫内殿的方向拽。魇兽的力气比小时候大了不少,邝露被它拽得往前走了几步。
不明所以地随它走着,这一路上,她有期待,可更怕自己的希望落空。直到邝露为眼前的一幕彻底怔住,只能楞在那里—轻袍缓带的润玉,不带一点奢华的修饰。他侧着身,月下衬得宛如透明的剪影。
此刻的他,好像在煮着什么东西。那香气,便是从此处飘来。
邝露万万没有想到,还能在这里看到自己记忆中温暖的一幕。她生怕自己只要一出声,这一切就会如光影消散。如果时光可以静止,她多愿就停留在这一刻。
“你迟到了,罚一杯。”润玉回身,将银箸放在桌上,对着身后的青衣仙子微笑道。
“陛下……”邝露走上前,正待要说什么,却被润玉截住:“今天,是我的生辰。可我只想在此处过,你可愿和我一起?”
“邝露……自然是愿意的。”
润玉浅笑着请她落座,为她夹了一块煮好的羊肉。
开了锅的水汽氤氲在两人之间,她只能隔着这层半透明的雾看他。人间一劫,他好似又回到了从前,自己初遇他之时,那个温柔明朗的夜神。
“陛下是何时回来的?”她幽幽开口。
“不到一个时辰。”
“那陛下,可有途径南天门,可知那里……”
“我不喜欢那种阵仗。”润玉清冷。
“是。”邝露垂眸淡淡。
还未来得及动筷,邝露便隐隐察觉到润玉的不快。至于到底出于什么原因,她无法揣测。她一直以来,她都是懂他的。懂他的隐忍,懂他的霸业,懂他的不易,懂他的执着,懂他对另一个女子的深情……
可是,她并不完全懂他。正如此刻,她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汤锅的味道很好,这让她想起了他们在一起的那些,好日子。回想起在人间的时候,她和润玉彼此交替着受伤,并不曾在一起吃过这辣汤锅。其实她并不喜欢吃辣,但是她知道,润玉喜欢。每每为他准备的膳食,都是经她手的。怕他脾胃受到刺激,她还特意去学了甜辣蘸料的做法。
从来,她都是支持他的。她从不劝阻他所钟爱之物,尽管那些他所爱的,可能或已经对他造成了伤害。她只是尽自己所能,把一切外界对他的伤害降至最低。
润玉记得,每餐过后,都会有一碗凝酪,不烫口,不冰爽,温度适宜,口味清甘,甜而不腻。食毕,身体里也不会被灼得那么痛。
他知道那是她亲手调的。一直以来,他只是默默享受着她对他的好,她的无微不至,她的温柔体贴。他从来,都是知道她的心思的。可是……如果当初,他放任自己对她的依赖,他不知道将会是何结果。
邝露默默地吃着碗里的肉菜,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背上和脖颈也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她还是不习惯吃辣的,她如是想。可是,她偏偏还想吃,也许是味蕾被刺激的缘故。
相对无言,各揣心事的两人,就那么默默地对坐着。她专注着涮菜,他专注着看她。他无言,默默地择着,盛出了一碟又一碟。除了不说话,一如,他们在人间第一次相遇的那晚,她吃着,他看着。
一碗深红的液体被端至她的面前。
邝露抬头,“这是……”
“酸梅汁,解辣的。”润玉淡淡。
邝露触了触瓷碗的外壁,这是她下意识的动作。
“我知你饮不了冷的,这是温的。”
“多谢陛下……”
她轻轻端起酸梅汁,入口温润,是那种丝丝入扣的酸爽回甘。顿时觉得身上的热辣消解了不少。陛下他还是细心的,只是面上冷冷罢了。正想着,对面突如其来低沉的声音:“人间历劫,你可是动了凡心?”
若不是拿得稳,那汁水险些溢出。
“邝露……并没有……”
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心思,润玉尽收眼底。
“是么?”他亦抿了一口,将杯轻轻放下。
“是……”她低头喃喃。
她爱他,并不只是在人间,更不止历劫。
她爱他,是刻在骨血里的自始至终。
只是,若在从前,爱是看着他,陪伴他,鼓励他,关心他,理解他,支持他,温暖他。
而现在……
人间一遭,他们毕竟不同于往日,带着凡间记忆回天界的日子,往后该如何面对?她还没有想好,只想着先躲避一阵再说。不曾想,他回来的第一日,便与自己独处了这么久。
她比他早回来了不少时日,看着他的每一分每一秒,她的呼吸都是痛的。她眼睁睁的看着他想念她,看着他渐渐枯萎,最终化为海上的泡沫。
她站在局外,作为旁观者,看着这世间的沉浮。然,浮世终成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