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水倒映着邝露清丽的面庞，她微微惊讶于这几日自己的气色好了许多。容颜枯萎精神衰颓的她，如何还会有转机？
刚刚回营的那几日，她连和温岚叙话的时间都很少，总是早早就休息了。身在武陵军多年，邝露从不过分关注自己的容貌打扮。可是当那美得清新自然的容颜在慢慢退却之时，她才意识到，爱美是女孩子的天性。
邝露自嘲地笑了笑。
洛宸这几日经常是早出晚归，大抵由于战事的关系，整个人看着越发憔悴。自碧霄宫回来以后，她不知道如何再去面对他。还记得甫一回军中她去找温岚的那日，醒来以后便在洛宸的营帐中了。
洛宸日日都来看她，只是话很少，多是寒暄。就连曾经两人在一起之时经常探讨的军中事务，也很少提及。他整个人越发沉默，两人之间，仿佛多了一层无形的屏障。
她应该是感觉到庆幸的，至于庆幸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她对洛宸的愧疚，是她无法去弥补的。也许现在这样的相处模式就是最好的，他不再那么执着，这样自己的愧意还能减轻几分。
在她刚刚得知母亲故去的真相之时，她不是没有尝试过去接受他。然而，她终究无法和他在一起。邝露抚上了颈间的古玉，待有合适的机会，她应该还给他。
入夜已深，营帐门帘微动。一线天光从缝隙透进来，转瞬又陷入无边的黑暗。邝露还未睡，她的指尖已扣上风云刃的剑柄。待明白来人是谁之时，邝露慌乱地闭上了眼睛。
手离开了佩剑，心似乎也跟着漏跳了一拍。这么晚了，他来干什么……
来人站在榻边，久久没有声响。他在看她，邝露能够感受得到。她的指尖细微地蜷缩起来，每一秒都是那么漫长。
静夜里，是利刃划破血肉的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他在干什么？微凉的指尖轻轻捏在她的下颌。
邝露像是被施了傀儡术一般，跟随着他的动作。一滴又一滴温热带着腥味的液体流入自己的口中，邝露只觉喉中干涩，心上一阵电流般的涌痛。
万千思绪浮现。原来，她精神和容颜的回暖，是靠着他寒夜里披霜而来，用温热的活血饲养她身体里肆虐的蛊虫。在外力的作用下，那些罪恶的东西消停了些许时日。
原来，洛宸的憔悴和寡言竟是因为自己。
洛宸，他到底知道多少？
洛宸，他到底要让自己欠他多少……
她没有忘记，清醒着将他滴落的血倾数咽下。邝露只感觉那血流似利剑穿过自己的喉咙，让她整个人疼得不能自已。
她极力克制着自己的瑟瑟发抖，暗暗咬破了嘴唇。她的血和着洛宸的血，一起流进了她的身体。
原来清醒着承受，竟是如此漫长……
洛宸走得很慢，她看着他的背影--寂寥、哀戚、落寞，不再巍峨如山。
待帘幕彻底合上之时，心口前的衣服已被自己揪得凌乱不堪，泪水如泉涌落。
青林渡口外。
邝露一个人走着，往远离翼军驻地的方向走了不知多久。密林深处，膝盖下方的土微微松软。她仰着着夜空，面朝北方。伴着星的微光，那枚蔚蓝的明珠，流转着一丝光华。
利刃脱鞘的声音，是那般暗哑不忍闻。
父亲，是女儿不孝……既无法常伴左右，也无法遵从您的意愿。
洛宸，对不起……
润玉……
邝露的唇角浮现一丝凄然的微笑。诬陷被囚，身受酷刑，湍流遇险，碧霄凌虐……她都没有真正绝望过。而这一刻，她似乎无比懦弱。
邝露想起了自己在苍兰山受训的日子，和那些……过往的好时光。她的手在微微发抖，邝露自嘲地笑了笑。如今，竟然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么？一念至厮，利刃迎着冰凉的月色，漾出一片寒光。
反手正待用力之时，邝露只觉手腕一阵酸麻。耳畔轻灵一声，利刃钉入地面。颓然坐落的瞬间，肩骨传来一阵痛意。她整个人被这力道带得站了起来。
“风云刃不是让你自绝的！”
邝露看了一眼来人--这是她第一次见洛宸穿白衣，轻衫广袖。如果不是他对自己依旧那么严厉，她恍然忘了他是那个铁血的帝国将军。只一眼，邝露眸中盈泪。她知道，他为什么会穿这样的衣服。那冷硬沉重的护臂，会让他伤上加伤。
邝露看着地上的风云刃，露出了悲戚的笑。
“那它……是做什么的呢？”
“你的荣誉，你的梦想，你的初心……邝露，这柄风云刃是我亲手给你的。如今，你却将它对着自己！”
“荣誉与初心同在。将军，这柄风云刃，没能杀得了敌人，如今，却连一个无用之人，都不能了结么？”邝露微凉的指尖，指着地上的佩剑说道。
“是谁说你无用的？”洛宸的双手稳稳地握住邝露的双肩，“邝露，我知道这一次，你受了很多委屈，承受着莫大的压力。但是你相信我，一切都会过去。”
“将军，您看我的手……”邝露抬起右臂，苍白纤细的腕微微颤抖。“如今我连握剑都是吃力的，还有何颜面留在武陵军？”
“邝露……”洛宸悲恸，上前一步轻轻拥住了她。
她定定地站在那里，如梦呓开口:“我的初心，是保护云浮，保护我的家人。那些荣誉，伴随着初心而来。可是眼下，我已再无能为力……”
“邝露，一定会有办法让你好起来的……”他看着她，声音轻而坚:“退一步来讲，就算你真的无法再握剑，无论你身在何处，是不是武陵军，有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和家人，我都会守着你，护着你。当然，如果你愿意……”
邝露再难掩自己的情绪，“可是我不想！我不想自己只是一个一直拖累别人的人，还要不知拖累到何时的人！”
说话间，洛宸手臂上的广袖轻松被漾开，那里一段段染血的绢纱缠绕着。邝露直直地看向他的眼睛，洛宸的目光闪躲不及。
“原来……你都知道了……”他的手臂离开她的肩膀，如水的广袖垂落，像是可以掩好她知道的一切。
“是，我都知道了。你可知，我清醒着饮下你的血，是什么感受？”邝露苍白的脸被泪冲刷得近乎透明。“那一刻，我只想着自己莫不如死了才好！”
“邝露，这只是暂时的办法。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有办法……”
邝露摇着头，泪如雨下。
“将军如此待邝露，要我怎生还得清？眼下两军交战，如若将军有什么万一，邝露岂不成了云浮的罪人？将军，不值得……”
“邝露，我不需要你还。你从不欠我什么，以后再不要这样想，更不许你那么说自己。还有，值不值得，不是你考虑的。”
他再次上前拥住了她。冷夜里，自他的掌心传来的那丝热度，给人以温暖坚定的力量。可她终究无法抬手去回抱他。
“将军，我知你在军中面临的压力。无论如何，我都无法解释得清。还请将军……将邝露除名……”
“你认为，我将你开逐武陵军，就能堵住他们的悠悠之口？翼军之中，各翼藩王怀揣别意。眼下时局不稳，你不过是一个在目前看来很合适的动乱借口。”
邝露终于明白，南地的动乱没有她想得那么简单。军心不齐，重要将领北上未回，洛宸独自一人撑着摇摇欲坠的局面。她很想向洛宸说明一切，可是现在说，无异于雪上加霜。那些到了嘴边的话语，终究被生生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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