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地军政司。
洛宸来到邝露被关的地方时,他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感慨。邝露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那届的学员他记得很清楚,没有特别优秀的男孩。意外的是,邝露和温岚是出挑的。因此那一届,被历届学员玩笑着喻为武陵军史上“阴盛阳衰”的一届。
其实他在年少的时候见过邝露。那个时候邝露还小,而他也不过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老师不愿让这个女儿在人前多逗留,那个时候的邝露性格很内向,大抵是因为老师不愿让她接触陌生人的缘故。
还记得那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孩第一次惊艳他的时候,那时她一袭天青色的连衣裙,活泼灵动的编发……有一些胆怯地端着茶杯,抬手给他的时候,也许是因为倒得太满,几滴茶水溢了出来,烫到了她的手指。小女孩的手微微颤了一下,却还是紧紧地握着茶杯。
他连忙接过杯子放在石桌上,起身握住她的手去查看,孩子白皙纤细的手指已经被烫得发红,眼泪在她的眼睛里打转,却生生没有落下。他的心募地一紧,半跪在地上轻轻地吹着,关切地问道:“很疼吧?刚刚为什么不松手呢?”
他还记得,邝露抽回了双手对着他行了一礼:“爹爹说过,在客人面前如果摔坏了茶杯,是对客人的不礼貌。所以,所以我不敢……”
洛宸苦笑,老师对自己格外严格,对亲生女儿更是。“走,那我带你去上药吧。”他刚
起身,邝露又行了一礼,“我自己回去上药就可以,爹爹他马上就过来了,请洛宸哥哥稍等片刻。”
洛宸哥哥……
自幼他便被旁人一声声唤着“殿下”,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温暖地称呼他。
如今多年过去了,当初的那个小女孩已经是武陵军的少将。他训练她的时候,是格外严厉的,邝露从不流泪也从不抱怨。她对自己很尊重,应该更多的是师生情谊吧,他如是想。
自己一直记得与她初见时她的样子。而她,还会记得和自己的第一次见面么?最近南地军中发生了很多的事情,而她也不再像从前那般了。自己这一次回来,和她之间将会如何呢?
正自想着,他到了邝露被关的地方。来到南地军营已经两天了,却一直没有过来看她。不是因为不想,他恨不得到刚到南地的那一刻就把他带出军政司。
但是他不能马上过来看她。云廷叛逃,军营动乱,他还要稳定军心,还有很多事情要完成。因此,只能先假手于他人处理邝露这边。
推开门时,邝露还没有醒过来。他走近她,虽然伤口已经被处理包扎过了,也换了衣服,但是依然有斑斑血迹染透外衣。邝露的脸色异常苍白,秀丽的眉尖微微蹙起,即便是在睡梦中也是不安稳的。
洛宸解下了身上的斗篷将她盖好,俯身抱起她走出了军政司。她很轻,轻得让他没有感觉自己抱着一个人。夜风微凉,邝露蜷缩了一**子,他的怀抱又紧了紧。走出军政司大门以后,他抱着邝露上了一艘舰船。
船上一名年轻的军人向洛宸行礼,扫过了他怀里的人:“将军,我们去哪?”
“先回我的住处吧。”
军政司三面环山,一面临海。此刻强劲的风吹拂着海面,掀起了浪涛。重峦叠嶂之间,一个颀长的身影静静伫立着,望着那艘舰船驶离港口,缓缓攥紧了手。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手腕处一道殷红的血流下,那是牵动了左肩的伤口。
邝露醒来时,发觉自己已经离开了军政司。环顾着陌生的环境,她尽力整理着思绪,回忆着这几天的事。
双翼尽溶后,好像就没有人再来折磨她了。或许也有,只是她不知道而已。还身处军政司的时候,自己意识模糊之间,恍惚记得有两个人为自己上药换衣服,铁栏外站在一个男子,背对着她们,看不见容貌。靠背影也难以识别是谁。从肩上垂落的穗子来看,是级别不低的一位军官,并且好像也不是南地的驻军。
邝露注意到榻边的一袭黑色斗篷,上面赫然是金色橄榄枝加三颗金星。难道是……正自想着,房门声响动。彼时邝露还托着斗篷,抬头见到来人连忙放下,从榻上下来时身形不稳单膝跪地:“见过上将军。”
洛宸手里端着药,快走了两步俯身单手过去扶她:“不必多礼。你身上伤还没好,就不要行礼了。”
邝露闻言微微发楞,洛宸见她如此,加了一句:“这里没有别人,你见到我时无需行礼。以后也是一样。”
“可是将军……”
“这是命令。”
“是……”
洛宸看她认真的样子,微微笑了起来。邝露抬头不明所以,洛宸看着她解释道:“你啊,就是太过倔强了。有些话,除非说是命令你才肯听。”
邝露想想也是,同僚多年,洛宸将军,温岚她们,都是了解自己的。虽然她一直未觉得自己是个倔强的人。
“邝露……”洛宸将刚刚放在桌上的药碗端了过来,瓷匙轻轻搅动着药汁。声音几不可闻,仿佛隔着遥远的时空穿过来:“你可知道,我从来不想命令你的。如果我们能够像从前那样该有多好。如果你不曾来武陵军,或者哪怕你来了,都不要把我当成是……或许,是我对你太过严厉了……”
邝露听得出神,她在想洛宸何出此言。就连递至她唇边的药,竟都未顾及到。待她回过神来时,她抬手试图将药碗接过:“将军,还是我自己来吧。”然而洛宸并没有让她如愿,他看着她的眼神坚定而不可抗拒。邝露一时竟失了神,任由洛宸一勺一勺将药全部喂空给自己。
待喝完了药以后,洛宸递过去一个多面棱角的精致瓷瓶。将旋钮按开,里面是一颗颗半透明的冰糖。邝露见了,推脱道:“多谢将军,这药并不苦。”
“哪里是让你解苦的呢?是我随身带的,陪我吃一块?”洛宸说着自己吃了一块,邝露也将一块糖送入自己口中。
邝露已经许久没有吃过糖了,也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吃糖是什么时候。苦惯了后这突如其来的甜,仿佛一道明媚而不刺眼的光,多少缓解了这数日人间地狱的阴霾。她微笑道:“果然甜。”
洛宸看着邝露,心像是被什么揪住了。苦对于她来说,似乎是司空见惯的事了,可是他只想让她往后余生,都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