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玉发着烧,睡得不安稳。榻边的女子将一枚通体透着寒气的玉镯轻轻地戴在他的手腕上。坐在他的榻前,握住他的手,将他的手背贴在自己的脸上,眼角清泪滑落。
她自幼来到碧霄宫,那个时候的她,心中只有恨。对任何人和事,都充满了敌意。在她幼小的心灵里,只有复仇。那样扭曲的心态,黯淡无光的日子,每日每日的训练,让她拥有着那个年龄女孩子所没有的成熟。她看向任何人的目光都是冷漠而疏离的,直到遇见了他。
她知道,主君对少主格外严苛,他的童年也并不快乐。可是他的笑很温暖,温暖到足以穿透她黑暗的灵魂。主君让她不能对少主有任何非分之想,她从小就知道,少主将来要继承君位,他自有他的际遇。而她只不过是一个叛国者。她的使命,就是帮助少主完成夙愿。
她的脸颊在不经意间蹭到了他的玉镯,那冰凉的质感让她模糊的头脑和迷离的视线,清明了些许。这枚玉镯,彰显着他的身份。这次他出去,故意没有戴。大概是因为怕在那个女子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份吧。他冒着被热毒侵蚀的风险,煎熬着自己,只是为了陪着那个人,多一天,再多一天……
丽椋飞抵忘尘谷上空之时,便像遇到了障碍一样,再也无法探知里面的消息。她知道,他不想她和这里的一切去打扰他和她。
昙花盛开的那晚,他第一次放松了警惕,直到丽椋出现在花枝上,他才察觉。她还记得,那夜自己的举动令他异常生气,而他,很少生气。
她也不知自己何时开始叫他“少主”的,其实她很想像幼时那样,再唤他一声“洛羽哥哥”。
她曾无数次地想过,如果上天不能成全他们,就让她以这样的身份陪在他身边也好。然而,天不遂人愿。他们之间不远不近的平衡,就在那个女子出现后,被彻底打破。
而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是她。就连那场原本充满欺骗的计划,他居然都没有全身而退,计划尚且没有成功,他却先陷落了自己,遗失了真心。
她的直觉告诉她,他已经和她……
她不确定,他是何时和她在一起的。是在忘尘谷的日日夜夜,还是早在昙花盛开的那夜?抑或是,更早……
而那一声露儿,已经证实了她所有的猜测都是真的--一切都已经发生了。
露儿……她的唇角没有温度地微微上扬,没有镜子的夜,照不到她的苦涩。
邝露……为什么从小到大,她难以企及的那些遥远的爱,都可以被她轻而易举的得到?
哪怕洛羽喜欢的人不是她,是别的女子,她都认了。可为什么,偏偏是她?!
“露儿……”那虚弱的梦呓,在她听来却是那么刺耳。手里藕色的笛穗,被她的指尖搅弄得纷乱。
窗外丽椋飞过,停在殿外的寒枝上。她走出了润玉的寝殿,于暗夜里展开了双翼。
南地军政司。
一圈圈锋利尖锐的铁丝深深嵌入邝露的身体,原本白皙娇嫩的皮肤此刻猩红可怖。刚刚倒立受过水刑,大量的水渗透了鼓膜,她的头脑已经晕眩无比。此刻锐利的痛感,又让她根本没有办法失去意识。这才是真正的刑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一圈圈的血痕,从她修长的雪颈层层漫至踝骨,那斑斑血迹,仿佛在以最为凌虐的姿态嘲笑着她身上的那件绡纱。
渐变蓝裙,月光石手链,她笔迹的往来信件,以及沈娘莫须有的供词……通敌判国这样的罪名,她倒是从来不知道有一天,会落到自己的身上。
已经被秘审了两日,温岚没有来看过她。想必是消息被封锁了,居然对南地的高层将领都密不透风。
这两天她想了很多,她想到了急于给她定罪和结案的人,想到了这段时间来发生的所有事,想到了……润玉。
这一切,缘由因她。行差踏错一步,引来祸端至此。如今的她别无所求,只希望家人可以不被她牵连。审讯的人累了,早不知躲去了哪里。她嘲笑自己,受训时的耐力成绩尚佳,竟能抗得住这么久。
头还是昏昏沉沉的,低头时瞥见了一角淡紫色的衣裙。再抬眼,入目是一位容颜清丽的女子。邝露正自思忖她是如何得以进来的,对方先开了口:“你不必费心思想了。我来找你,无他,只是为了了结你我之间的恩怨。”
“我与姑娘之间?”邝露疑惑。
“邝露,你跻身菁翼贵族,自幼荣宠备至。而你可知,你那对纯美的羽翼,从何而来?”
邝露看着眼前的女子,不知她所言为何。
“呵……我就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女子继续道,“你天生没有翼孔,如何在十五岁成人礼时得以展翼?那是因为,你这双翅膀根本就不是你自己的!”
邝露难以置信,如果这对羽翼真的不是自己的,那么她为何会和其他同龄的孩子一样,那段时间肋下发热,剧痛难忍。
可是眼前的紫衣女子并没有她的这个疑惑作过多的说明。“翼水两族通婚,坏了翼族精纯高贵的血统。而你的母亲,不过是一个劣等的水族人。”
这是邝露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从一个陌生人的口中听到关于自己母亲的事情。她自幼失去母亲,对母亲的一切知之甚少。而她,是怎么知道的?
“而我,才是翼族与翼族精纯高贵血统的结合,我才是名副其实的菁翼贵族!”
邝露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几近疯狂的女子。而她只是自顾自地继续着:“就连城主自己,都曾迷恋上一个水族女人不可自拔。生出了一个怪胎,一个有翅有尾,就像翼龙一样的怪物。城主震怒,制造了一起意外,纵火想将这对母子烧死。可是那个女人命大,不知怎的和儿子一起逃离了云浮城。而后不久,城主明媒正娶了菁王的郡主。自那以后不久,便严禁翼水两族通婚。所有因两族通婚出生尚未成人的孩子,都需要被诛杀以正翼族血统。”
邝露对这一段往事的始末,几乎是不知的,只是存在着很模糊的印象。年幼的她,只记得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便限制了她很多的自由,不愿意让她经常出现在人前。
“一个男人,怎么可能舍得杀了他和他所爱女人生的孩子?于是,他选择了我。她选择让我替你去死!而我的母亲,为了让父亲放我一条生路,便用她那对纯美的羽翼作为交换,换她带我离开云浮。只可惜,失去了双翼的母亲,精神一天差过一天。那个时候,我竟还不知道……”女子说着,情绪越发激动,眼泪不住滚落。“母亲忧郁成疾,不久后便离世了。”
原来,她就是暮雪--父亲口中那个杳无音讯的姐姐。邝露不知如何去安慰她,她第一次知晓了自己的身世。原来,在她的身上流淌着一半水族的血。水族,竟是她的母族。
“邝露……你叫我如何能够不恨你?父亲的爱,你自幼便得到了,一直到现在,你独自一个人霸占着本应属于我至少一半的父爱!”
邝露望着眼前这个悲伤的女子,她的心是愧疚的:“姐姐,如果你愿意回来,和我们在一起……我想父亲他……”
“别叫我姐姐,我不是你姐姐!”女子条件反射般地拒绝这个称呼:“邝露,你我殊途,各为其主。好在,你让我失去的爱,现在终有他人补偿。”
邝露忍着身上的痛,安静得听她说着:“只是无论你能不能从这里出去,都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打扰少主了。”
“少主?”邝露很想知道她这些年去了哪里,是怎么生活的。毕竟自母亲走后,她如今得知还有一位亲人尚存于世间,内心是感激和欢喜的。
“少主……”暮雪的脸凑近了邝露,酥媚入骨的声音传入了邝露的耳朵里:“少主,就是你心仪之人。”
邝露终究还是证实了润玉的身份。第一次,是身上的这件衣衫,那夜在忘尘谷的温泉里,她衣衫尽碎。这件衣服是润玉的,衣服的料子正是绡纱,和缠住了螺桨覆灭了潜舟的拦网,同出一种质地。
第二次,竟是从眼前的女子口中坐实。一切真相浮出水面之时,她是难以接受的。她不是没有怀疑过润玉,只是曾经的她还有一丝奢望。又或者,她在逃避某种可能。
“只是,他叫洛羽。我与他从小一起长大,他心系于我,也实属再平常不过了。如果不是为了复仇,你们终其一生,根本没有见面的机会!”
“洛羽……”邝露喃喃,难道,他就是城主的长子,是洛宸将军的长兄……
仿佛看出了邝露在想什么,暮雪证实道:“是,云浮的大殿下。”她深知少主的身份已经不再是秘密,索性在邝露面前,多加了剂量。看着邝露一瞬间空洞的眼睛,紫衣女子眼里,带着莫测的快意。
原来,那一切的一切都是虚幻的,就连名字,都是虚幻的。邝露微微笑了笑,她多希望这只是一场梦。
“还有……我要谢谢你,在他病症发作的时候,你能够代替我帮他缓解。”
邝露知她说的是那晚,至于她是怎么知道的,邝露已无心再想。怪不得那晚的润玉神志不清,怪不得他不曾唤自己的名字,原来他根本不知道对面是谁。怪不得他那般游刃有余……直到最后,她都不知他是否清醒。
原来,她居然只是替代品而已。原来,他早已心有所属……
邝露只觉得莫名的寒意侵入了四肢百骸,她开始微微发抖。暮雪看着她的反应,终于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其实自她进来时,一眼就认出了邝露身上的那件白衣--那是少主的衣服。虽然旁人并不好看出那件衣服的式样有什么明确的男女装服界限,但是她认得。心底的妒意如野草疯长着,她握紧了手,极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望了望外边,暮雪百无聊赖:“好了,我没有时间再和你废话了。最后一件,我要拿回属于母亲的东西。”言毕从怀中取出一个淡青色的瓷瓶,拨开瓶口的塞子。
瓶身倾斜,一溜粉末状的药洒在了邝露的背上。药沫遇血快速渗透,借着那些微小的伤口,进入了邝露的身体。
剧痛难耐,那是比她受训时所有的刑罚加起来还难以忍受的痛。她挣扎着,刑具上的铁丝嵌入更深。
鲜血汨汨溢出,加速了药沫的渗透。只片刻,双翼第一次在不受控制下被迫展开!那对羽翼晶莹剔透,暗夜里隐隐闪着幽蓝的光。而现在,邝露双臂被架在刑架上,双翼染血,疼得面孔发白,嘴角被自己咬出了血。
暮雪痴痴地抚摸着那对翅膀,眼里闪着泪光。“母亲……您故去已久。如今,女儿终于找到了属于您的最后一部分。就让它随着您仙去吧。”她起身,再不迟疑,将瓶里剩余的药沫全部洒在邝露的双翼之上。
一对绝美的翅膀在药沫的作用下,伴随着凄厉的叫声,顷刻间化为星光影粉消散。
暮雪看着鲜血尽染白衣,没了知觉的邝露,眼底神色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