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中元

邝露返回的时候，润玉并不在。邝露意外自己竟然轻轻舒了一口气，这是第一次，她不知如何面对润玉。今晚的他，并不太同于往日，邝露察觉到些许不对劲的地方，却想不明白是哪里的问题。

就这样又过了几日，润玉每每见她的时候，还是温润有礼，并不觉得尴尬。邝露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了，她不会离开武陵军，正如她知道润玉不会为了她放弃自己所求。其实她也不知道，只是她不敢问，更不敢去尝试。她和润玉之间的关系，越发微妙了。这是她们在谷中的这几日，她察觉到的。

七月十五。

入夜，邝露沿溪边行走，只觉小腹隐隐作痛。她抬头看了一眼，空中一轮圆月，望之没有温度，仿佛一位清冷的审判者，注视着苍生。

这才惊觉，今日正是中元节。果然，在山中的岁月，是容易让人忘却时间的。每年的这个时候，她都不会选择在人流密集的地方放河灯，也许她不愿让人看到她那一刻的落寞。自母亲走后，她与父亲相依为命。入武陵军以后，更是聚少离多。只是今年，连可以制作河灯的材料都没有。

正自感伤，发现数盏河灯自上游的方向飘了过来。宛如一朵朵纯净的白莲，在水面上盛放。莹莹烛火，明灭不定。

邝露向上游走去，越往上游，河灯积聚的数量就越多。待她看到河灯的起点之时，润玉正蹲坐在河边，身边放着已经扎好的数盏，手里尚有一盏还未制作完成的。他正灵活地扎弄着。

晌午过后就一直未见他，原来是在弄这个。邝露心里想着，润玉虽说不愿数着日子过，然而每一天，他都还记得清清楚楚，又或许，不想和不能是两码事。

润玉见邝露走了过来，看着她冲着满地河灯有点发呆的样子，对她笑了一下。抬手递过一盏给了她。邝露接过，指尖轻轻摩挲着半透明的“花瓣”，微微出神。

润玉见此问道:“可是有怀念的人？”

邝露轻轻嗯了一声:“母亲自幼时就离开了我。记忆中的样子，已经很模糊了。依稀记得是个温柔美丽的女子，只记得被她抱着时候的感觉了，很温暖，也很安心。”

邝露没有落泪，心里隐隐的钝痛席卷而来，让她的小腹跟着莫名地就是一阵疼。她微微蹙了蹙眉，弯下了腰半跪在地面上。润玉见状，关切询问。邝露示意他没事，对润玉伸出了手。润玉会意，将火折递给了她。

邝露点燃了“花蕊”，将素白的河灯放在水中，溪水触手微凉，邝露撩了两下便收了手。她回过头，不知润玉为何扎了这么多的河灯。

“那你呢，可有想念的人吗？”邝露轻声询问。

“并没有。”润玉回应，河灯心的光映在他的眸里，虽有光，却暗淡无比。

“那……”邝露疑惑。

“祭奠一个，在心中早已死去的人。”润玉淡淡。

在心中早已死去的人，那不就是还活着吗？是什么样的人，能让润玉如此恨？又如此……爱？邝露难辨他的情绪，只是觉得那个人在润玉的心里，占据着很重要的位置。又或者说，润玉能够有今日种种，与他“祭奠”的那个人应该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邝露很想知道，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能够影响润玉至深。

可是她清楚，自己不便再问，如果润玉想说，他就会告诉自己。半晌，两人之间尽是沉默。邝露起身对润玉轻声道:“谢谢你的河灯，我先回去了。”

彼时，邝露的下腹一直在隐隐作痛，她尽量不让润玉看出端倪。天青色的下摆，如流水缓缓拂过草地。

邝露静静走开了，在这百鬼夜行的日子，她的情绪也因为身体的原因，受了不小的波动。月引潮汐，她只感觉浑身冰冷。即便是身后，在她转身的刹那投过来的灼热目光，亦无法温暖。

是夜，邝露蜷缩着身体，额角和背上冷汗涔涔。周身发热，唯有小腹冰凉。亦冷亦热，煎熬倍尽。她知润玉在离她不远处休息，不敢发出一丝声音，甚至不敢剧烈地翻身。

润玉本就睡眠清浅，如果被他知道的话……只能挺咬着唇角，与漫漫寒夜为伴，盼着早一点天明，自己会不会好过些。

还记得上个月的这个时候，她和温岚挤在一张床上，温岚将暖好的热垫放在了她的怀里。可是眼下，她要怎么捱过这几天。她总不能告诉润玉……

正自疼痛难忍，闻听身后有响动。她还是吵到润玉了么？润玉将覆在她身上的被子掀开，抬手握住了邝露的足踝处。

邝露手肘支撑着起身:“润玉……”

“放松。”润玉没有抬眼。

润玉在邝露脚踝双边的凹陷处，轻轻地用拇指与其它指尖捏着，然后延着跟腱而上，直至小腿肌。右脚完毕，再换左脚，各指压片刻。

邝露明显觉得小腹的痛感消失了许多，居然还袭来一丝困意。这令她惊讶不已。

“好点了吗？”润玉问道。

“好……好多了……”邝露抱着双膝喃喃。

润玉起身替她掩好**的小腿和双足。

“好好休息，如果再疼，莫要自己硬捱着了。”言毕离开。

邝露望着润玉的背影，脸上一片潮红。心想他是怎么知道这几天自己……居然还懂得如何镇痛的法子。不过想来也不觉得奇怪，毕竟润玉有很多事情是自己不知道的。

他没有留下，邝露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接下来的几日，润玉在每晚休息前都会为她指压，以减轻她的痛苦，好让她睡得安稳。

邝露知道润玉心里对她有芥蒂。与其说润玉对她心存隔阂，不如说润玉在和自己别着劲。在她拒绝他以后，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对她无微不至。可是他们之间，总好像有一道无法跨过去的坎，横亘在他们之间。

邝露的身体彻底好了，她发觉润玉经常在为她减轻痛苦之后就离开。这一天，她跟随润玉来到了那里。润玉进去大约一刻左右的时间，邝露才走进了狭窄的通道。待视野再次开阔之时，她的眼前骤然一亮。

神女殁幽境，汤池流大川；地底烁朱火，沙傍放素烟。沸珠跃明月，皎镜含空天；濯濯气靖此，曦发弄潺潺。

那是一处温泉，别有洞天。夜里，不似白日那样炎热烦躁，微风徐徐，泉声悦耳。润玉隐于石后，只能瞥见水面上飘浮的一节白衣。

邝露绕过石丛，彼时润玉在水中央，凝神闭目。他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滴落至锁骨，随即隐入水中，消失不见。润玉整个人在月色和雾气的朦胧下，虚幻得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