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露回到南地军营后,直奔刑讯室而去。仿佛她只需要确认这一处地方,只要润玉不在这里,那么无论他在哪里都好。
邝露并不常来这里,她知道这里关押数以百计的复族军。其中还有不少人,是在翼军没有证据的前提下,抱着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的原则抓进来的。哀嚎声和令人作呕的弥漫于封闭室内血腥的空气让邝露感觉自己的呼吸受阻,每前行一步,对她来说都是莫大的困难。
就连她自己在云浮受训的时候,都没有如此畏惧刑讯室。她经常想自己好像并不适合这里,好在温岚在刑讯方面经验丰富,替她规避掉了很多本应她接手的事务。可是今天,她害怕的,远不止这些。
一条狭长的路快走到尽头的时候,她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温岚。铁门上的斑斑血迹,已经和生锈的门融为一体。她背后的房间很安静,没有听到任何的响动。难道是?邝露只想到了一种可能--她最接受不了的那种可能。
温岚见她出现在这里,眼里闪过的一丝惊讶转瞬即逝。因为她知道,邝露会来的。她也知道,这不是因为邝露的聪颖,而是因为她心底的畏惧。“别进去。”温岚抬臂,未出鞘的佩剑,封住了本就狭窄的门。
“我一定要进去。”邝露淡淡坚定。
“邝露我在帮你!”温岚压抑激动。
温岚的佩剑似着了魔一般,被邝露苍白纤细的手指轻轻抬开。
邝露就算是有了万全的心理准备,在推门进入的时候,还是被眼前的一幕震到说不出话来。
润玉被固定在刑椅上,冰冷的金属束缚了四肢的关节。一袭白衣被鲜血浸染,衣服上先前的血液已经干涸,将贴身的衣服紧紧粘在了皮肤上。润玉双眉紧蹙,唇角的血不知是先前受刑的结果,还是他痛极强忍不发一声被自己咬破的缘故。
邝露的眼泪不受控地涌出,她都不知自己是怎么跑到他身边的,机械性的抬手关闭了启动闸。机关骤停,润玉绷紧的身体微微缓和了一些。
“学,学姐……”
“寒铮……”邝露此刻才来得及抬头,望着这个年轻的帝国军人。
“学姐,我……”寒铮喃喃,他尚且不知如何面对邝露。他虽接受任务在外多时,然也知晓邝露的处所里突然之间多了一个能够留在她身边那么久的水族男子。他心里清楚,这个男子对她来说想必是意义非凡的。
邝露神色难辨地看了一眼寒铮,温岚和自己于晌午后继续在南海诸岛巡视,寒铮早回,看来是去了自己的处所带回了润玉。看润玉身上的伤,想必已经被折磨了一个下午。邝露不想追究太多,更不想问太多。她确信寒铮和温岚没有证据,否则不会不惊动自己如此秘审。
“放了他。”邝露轻冷。
“学姐,我们虽然……但是他……”寒铮经验不足,面对邝露更是不知如何对答才好。
“寒铮!”铁门应声而开,温岚快步走了进来,截断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露珠,如果他是一般人,不可能顶得住这几个时辰的审讯!”温岚抬手握住邝露的肩摇了摇:“露珠,你醒醒吧!你什么都好,唯独对他,为何如此辨不清?他和你我都是一样的,也是受过训练的人!他左侧锁骨下方到肩胛的贯穿分明是旧伤……”
未待温岚说完,邝露轻轻拨开了她的手。其实她心里清楚,凭借温岚的经验,不会无故去冤枉一个毫无疑点的人。她的判断,几乎从未失误过。
而她不愿相信的是,如果润玉真的是有备而来,如果他真的是复族军的人,如果他真的和天魇阁有着不寻常的联系……那么曾经一切的一切,包括对她说过的话,他们共同经历过的那些美好,全都如梦幻泡影一般,是一场美丽的局。
邝露不愿相信,她心里的润玉,那个在阳光下对她安静微笑,月光下对她细语温存的润玉,会是如此有城府的男子。
彼时润玉已经清醒过来,他望着邝露,染血的手指微微动了动。邝露也在差不多时转身看向他。目光交汇的那一刻,两人离得很近,仿佛又很远。最近的他,最远的谜。
邝露试图掩饰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情绪,轻轻伏在刑椅边。润玉虚弱开口:“少将,你走吧。”
这是他们相熟以来,润玉第一次这么称呼她。邝露明白,他们二人身份有别,润玉是不想让她因为他被怀疑的缘故牵扯进来。而她面对着他,又怎会袖手旁观呢?邝露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眸中的光亮了亮,转瞬又暗了下去。
她知道温岚和寒铮属于动用私刑,意在试探。如果他们有确凿的证据,是不会瞒着自己的。而试探过后,温岚也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她想直接带走润玉,莫说温岚轻易不会同意放过他,只说润玉现在重伤难行,眼下绝非是最好的时机。
邝露正在思忖接下来将待如何,身后传来了温岚的声音:“露珠,你走吧。莫要在此久留。”邝露缓缓起身转向温岚,她的声音不知是因为疲惫还是心痛变得喑哑无比:“岚儿,你我相识多年,可否看在往昔的情分上,不再为难他?”
温岚望着邝露格外憔悴的面容,心上蓦得一疼。只看了她一眼,便抱臂转过身不再看她:“好,我答应你。”她的声音清冷,难辨情绪。
也许,这就是她和她之间的默契,她们彼此各退了一步。她不会强行带走他,她不会再为难她在乎的人。说好的不为难,就是她答应不再动刑。如此,他会不会好过一点?
邝露自责,润玉今日经历的这些,多少都是因自己而起。如果她当初坚定一些,在他鞭伤好了的时候就让他离开,这一切会不会都不发生?可惜没有如果,这一切已经发生了,并且不可逆转地继续向前。邝露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那预感让她脊背隐隐发凉。
离开之前,邝露回眸看了润玉一眼。润玉也正注视着她,虽然脸上带伤,眸子却是清澈的。
这一眼,好似穿越了数万年的轮回,好像润玉和她,并不只相识月余。邝露贪恋这有可能是最后一次和他难得的近距离。她想将他的模样镌刻在心底,无论命运将他们推向何处,至少这一刹那,在她心里已然锻成永恒。
刑讯室的铁门缓缓关闭,终止了两个人的目光,把他们隔离开来。邝露机械地在阴暗潮湿的狭长通道中走着,仿佛一口气就可以吹散的幽灵。仿佛把自己的一切,都留在了门的那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