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

天未破晓，清风撩拨着未散去的白雾，透着几分微凉。阿婆平日里觉就很少，院里的鸡还未打鸣儿，阿婆就已揉了揉松弛的眼角，扶着床帮起身了。

她住在高高的山上，住在半山腰还算是平缓的地方，一个不算大的小木屋里。自从把女儿送走以后，后半辈子再没下过山。家里种着一小片桃林，又留了些地种的豆角儿。院子里养了两三只鸡，公鸡打鸣儿，母鸡下蛋，过个两三天就去窝里摸出一两个蛋来，日子就这样过来过去。

阿婆端着木盆到溪边打水，又慢慢地端着木盆回自己的小木屋，然后洗洗自己粗糙黝黑的手，张满了皱纹皴斑的脸。

阿婆没有像年轻的时候那样盯着水中的倒影看了，到了现在她也不再是岁月里那个黄花姑娘了，没有小伙子愿为她弹唱，为她采花，过去的人，过去的事，也都被时间的冷刃抹去鲜活，不复存在。

她也没有什么埋怨，也没有过去三四十岁那样打碎那水里的倒影，只是默默地再把水倒了。模样她并不在乎，空荡荡的山上，唯听鸟鸣清脆，也不是为她而唱，林惊鸟飞，而那个曾经看着她，照顾着她的那个人，也早化作了尘埃。

阿婆静静地躺在摇椅上，她想啊，这辈子太短了，这辈子太长了……

自家的姑娘也有一阵子没回来看自己了，阿婆也没仔细数过日子，只是上次回来的时候说她过得挺好的，让阿婆不要担心。毕竟儿孙自有儿孙福，只要姑娘的日子过得有几分甜蜜，这福气也就到了。

阿婆眼睛浑了，她也就不愿睁眼，闭着眼静静地听着自由的风。想起来上次好像和女儿闹得不是太好，姑娘想把她接到山下跟她们一起住，她不愿意走，姑娘在山上陪了她两三天，劝了她两三天，她也不肯走。后来女儿被女婿劝着下了山。

也不知道，下次自己的姑娘什么时候回来看自己……阿婆想着，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正赶着天边太阳快要露头，公鸡从窝里出来，看着院里睡着了的阿婆，又缩回窝里搂着自己媳妇孩子睡了回笼觉。

嗒嗒嗒

嗒嗒嗒

……

也不知什么声响就把阿婆叫醒了，阿婆不知是谁在敲门，就从摇椅上起身，把木门打开了。她看那是一个小伙子，长得高高壮壮的，看不清模样，然后就感觉有人捧住了她的双手。

「以后啊，这就是咱家了。你负责煮饭带娃，我去山下边儿倒腾货，你要想要什么物了，就告诉我一声，我给你捎上来。」男子说着，语气里透着满满的高兴，阿婆感觉那双手握得更紧了，是那样温暖和熟悉。

「等不忙了，赚够了，咱就一块下山逛逛去。」男子又说着。

「货郎，你说山下边儿什么样啊？」阿婆声音有些颤抖，又问着。

「也就人多了些，热闹。不像山上这般清净，你要想下山玩去，这辈子我都陪着你逛。」男子笑着说。

「都这般岁数了，哪能光顾着玩闹啊。你日日起早儿下山，夜里了才回来，这一天能不累吗？」阿婆心疼地说，她抬头捧住了男子的脸。她可算看清了，这人是她的货郎啊。

阿婆看着，男子容貌未变，阿婆的泪开始下淌，她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货郎你看我是不是很丑啊……」阿婆问着，她早已看不清自己什么模样，但她心里明了，自己老了。

「瞎说，你永远是我的新娘。」男子替她擦着眼泪，语气里透着不满。然后男子又紧接着问，「你还记得我怎么跟你求得婚吗？」

「哈哈，记得呢你把那山上开了的花都折了几枝，举着就来找我了。脸上还带着土，花也乱七八糟的。」阿婆笑得眼泪都下来了，就好像看见了那半大小伙子，举着乱七八糟的花，顶着大红脸来表白。

「行，时候不早了，我下山卖货去了。」男子抱了抱阿婆，打算下山。

「货郎，你这回能不能带我一起走啊？」阿婆喉头一哽……

「……下回吧，你再陪陪姑娘，下回我带你下山，咱一起走，下回带你走了，就不回来了。」男子说着，往山下走。阿婆视力不好，只看见那身影越来越模糊，渐渐……就没了。

……

阿婆睁开双眼，眼前又是空荡荡一片。只是怀里多了个毯子……阿婆微微一怔，再一看，家里门开了。

「妈，你又再院子里睡着了，您年纪大了，早上多睡一会儿，上午也就不困了。」阿婆听着是自个儿姑娘回来了，连忙起身，再一看自己的小女儿，也三十多了。

原来，我们都已经这般岁数了……

阿婆从屋里拿出来两个凳子，又蹒跚地到桃林里摘了四五个桃放进木盆里。女儿忙把母亲手里的木盆接过来，让母亲坐下，然后端着木盆，沿着泥泞的路找着小溪，洗完了桃后往回走。

阿婆又是一怔一怔的，她想，上次姑娘拿着木盆是什么时候来着……

两个人靠着坐着，一开始谁也没说话，鸟鸣轻轻，女儿问了问母亲这些年怎么样。阿婆点了点头。

「妈，你跟我们走一起住去吧，外面现在可是越来越好了。」

「不去。」

「妈……你为什么非要……非要跟我反着来……」女儿眼眶泛红，哑着嗓子说。

「妈……我要带着孩子跟人出国了，我想伺候着你，这些年我想陪陪你啊……」女儿用双手捂住面庞，一声一声的抽泣。

阿婆心里也明了了，或许她们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阿婆又忽得笑了，「姑娘也长大了，你还有大半辈子，我也就这样了。我也不是怕拖累你，只是你总是要离开我的，你们一家子过得好了，福也就到了……」

女儿不再说话了，她好似也明了，自己劝不动这老太太，然后又回了屋里不再出声。

女儿这一呆就是十天，两个人平平淡淡地过着日子，山上的日子很悠然，可十天也就是一瞬的事儿。第十天夜里，她搂着阿婆，哭了半袖，夜里灯亮着，阿婆轻轻拍着姑娘的背，哄着姑娘入睡，像小时候一样。

第十一天，女婿带着阿婆的孙女来接姑娘了，姑娘冲着自己丈夫摇了摇头，然后抱起自己的女儿，冲向阿婆。

「姥姥好——」小女孩拉着长音，声音甜丝丝的。

阿婆笑着，折了朵地上的野花，「阿婆没什么能送你的，送你一朵花好不好？」

「谢谢姥姥——」

「妈，我们走了……」女儿女婿一块说着。

「走吧，好好生活。」阿婆笑着，把人送走了。

看着女儿一家三口下了山，阿婆又坐上了那木摇椅，摇椅摇啊摇，阿婆闭上昏沉的双目。

你说，我要是走了，谁在这陪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