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终是耐不住我良久的凝视,忽然一把就把我拥入怀中,抚着我杂乱的发丝。
“小凤,师父老了。你会不会嫌弃我?”
“不会!”
我有些恼了,为什么这么想我?我看第一眼时是有些无法接受,但我如此爱他啊,怎么会这么轻易消失?
“师父很怕......”
他慢慢把头深埋进我的颈窝,像要遮住他极速苍老的面容不敢见我,“师父怕你厌弃师父这衰老的皮相,回头去找那黄毛小子。那师父要怎么办才好?”
他语气像个可怜兮兮地和大人讨糖的孩子,我噗嗤一声忍不住笑了,敢情我都嫁他了,孩子都生了就在旁边,仍旧不忘喝远在加州旧金山进修博士课程的paul的飞醋?
“师父,你若是这么想我,那也太瞧不起我聂小凤了。”
我假装生气,语气一冷,像要顿时凝结成冰。
“我和paul之间早就是普通朋友关系了,其实你比我还明白。”
我迅速解释完,决定趁热打铁把话题强行扯回,誓要问个究竟,“你先告诉我,最近你都去哪了?又为什么竟会变成这副样子?”
他并没马上回答,沉思一阵后慢慢抬起头与我对视,“不老酒,慢慢失去药效了。”
“你说什么?” 我心里一惊,其实刚才我发现师父异样时就猜得个七七八八,但从他口中说出来,还是被强烈震慑。
那支撑着师父永生乌发的不老酒,那撮合我俩重修前缘恩同再造的不老酒啊,竟也有失效的一天?
“那日你突然重重昏迷过去,我深知厉害关系,马上实施剖腹手术。本来手术很顺利,孩儿已经取出一个,但另一个娩出时受阻,导致胎儿宫内压迫,差点窒息。我当机立断,一边寻找破口引她出来,一边给她灌入适当真气保证存活。好不容易孩子都平安出来了,我正要松一口气,却发现你心脉不稳,血竟无法止住,有大出血的前兆。”
师父说罢微闭上眼,语调轻颤,想是仍为我而有些后怕。
“我连忙点住你巨阙、中脘、关元、曲骨四个大穴试图先控住你血保证不再外流,再用医疗手段为你缝合创口,但你血还是无法止住……小凤,当时师父真的慌了,师父费尽千难万苦才寻到你,师父不能看着你在手术台上就这样生生殒命!”
他音调猛然拔高,老破之音声声砸在我心上,令我也感同身受跟着泛疼起来。
“那时情况万分危急,已由不得我再依赖现代医疗科技妄图出现奇迹了,我立即开始运行周身气力,调动体内所吸收药液的精元灵魄输送你这四穴之中,先保你无虞。师父不信,这样还不能把你从地藏王那拉回来!万幸的是过了半刻钟不到,你腹部总算不再出血了。”
“可是你却受了很大影响。后来天相跟在你后头想探你情况,被你先一步发现避开,那时候你就已经是这般光景,是不是?”
闻言他又想把头低下去,被我死死捧在手心不能遮掩,我心脏跳动得厉害,眼中渐渐又蓄起泪花柔声质问他,“师父,你怎么这么傻?”
“师父不傻,师父活得太久了,早就看遍世间繁华。若不是心念着你转世投胎圆我一生夙愿,师父早就想随你去了。”他呵呵一笑,抹去我满脸肆意流淌的泪水,“论起傻,你当时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把你囚在石屋不闻不问,又将天蚕丝打入你肩胛骨锁住你内力,你还能凭着真心为我生下这双胞女.......”他无力再说下去,面对那时过往,他依旧还是无法释怀。
我不说话,只用指腹轻轻描摹着他现在面容,从眉,到眼,再到唇,细细勾勒看个真切。师父,我的傻丈夫啊,那时纵使对我伤害再深再大,也只不过短短一世记忆,聂小凤所受凄苦你已经用了千千万万个百年来自我惩罚,何苦再过不去心里这道坎儿?
你从今往后便只能托着这破旧皮囊与我过活,眼看我青春依旧,你又该如何排解痛苦无奈?
“你说得不错,当发现天相跟踪我时,我已经生出老态之相。我不想他受惊吓,也忧心你父母那边怕生出什么枝节,是以我只能离开几天,想等调息好再回来陪你和女儿。” 他阖眼不再看我,所说的句句却令我气忿不已!
“你最担心的是我,紧张我看到你真实变化后就和你离婚,带着两个女儿离开!”
我忍不住出声质问,控诉着他内心最深层的怯懦。
罗玄,你总是这样心口不一不敢直白表露,以前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怕我走,怕我逃离,什么都是怕,却忘记了我的一腔赤诚真意!
最了解我所有的是你,可最否定我想法的也是你!
你到底是不信我,还是不自信?
他嘴唇剧烈颤动紧咬牙关,却死死不承认,好像比起当年他所犯罪行而言 此类来得更加十恶不赦。
“让我看看女儿,”他演技着实太差,像想起什么似地侧身伸手上去触碰双胞,“自你生下来后我就再没机会好好照料她俩。”
谁知刚一触及褥子,其中一个小家伙就被惊醒哇哇直叫,旋即扑腾起小腿一通乱蹬,响天彻地的哭声令我头皮发麻。
刚准备使唤师父好好安抚一下这两只讨债小主,门却又被推开。
“罗夫人,孩子怎么哭得这么厉害?”
室内大灯骤然亮起瞬间照明四周,晃得我一下子适应不了。师父更是宛若鲤鱼打挺般马上直立起来,像被一道惊雷击中。
我哑然失笑,这老头老了老了,行动力还是可见一斑。
“你家属这么迟还来探望你,真有心。”
值班护士进来例行巡视,不经意地开口道。
“我是.......我是罗院长的表叔,他最近在外忙着学术交流会,特意托我来看看表侄媳妇。孩子没事,刚有些尿了,我给她已经换过了。”
“好的好的,您俩继续唠嗑有事叫我就行,托我向罗院长问声好。”
护士闻言谄谀地笑得一脸都是牙,马上就关门离开。
我盯着门外看了会确定无人了,捂着嘴笑得不行,就差拍床了!
表叔表侄媳妇,亏你想得出来!
师父却兀自站着没有理睬我。
等我望去,却看他眼中泛起盈盈的氤氲水光,盛满凄楚悲哀。
我心上猛烈触动,刚刚纠结一时的困恼立时有了答案。
“这事件放在现在科学角度根本无法解释,师父也不想你难堪。”
他先一步跟我解释,我不多言语,眼睛清明地望进他试图遮掩的眸子里,早就看个了然明白。
师父啊师父,你最不敢面对的是自己这浮于表面的皮肉,你怕旁人嗤之以鼻地嘲讽你配不上我,怕旁人说你不复当年声名赫赫的教授威名与我门不当户不对。
师父,你终究是不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