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会

沈九只觉胸口饱闷，近乎绝望地闭上眼。当眼前的一切都与原先自己的想法背道而驰时，想到的不是毫无意义的弥补，而是本能地逃避。

逃避自己潜意识里不愿意接受的事实。

所幸眼前之事并没有延续，之后岳清源所尝受的苦，受尽的冷眼，沈九都无法想象，却也能猜出个十有八九。

与己而言，亏欠岳清源的，怕是早就还不清了。

……

当沈九再次睁眼，入目已是潴红雕花的木门，门口摆着一罐子香气扑鼻的热粥。

沈九站在门口，只觉此刻的场景分外熟悉。可还不容他细思，门扉轻启，款步踱出一个青衣墨发的青年，手持一柄泼墨的竹扇，身形颀长好似茂林修竹，可细长上挑的眉梢间尽现与之违和的愠色。

这人无他，就是当年还任清净峰峰主的自己，沈九对此已经是见怪不怪，干脆抱着胳膊越至别枝作壁上观。

底下的沈九瞥了那罐热粥一眼，不满地嗤声，一副怨天尤人忿忿难平的模样，又将木门“砰”地一声猛然关上，直震得地上的瓦罐也跟着一晃。

靠着枝干的沈九良久才回忆起，这时的自己，正处于落败期，诸事不顺，修为滞碍，在论剑大会上与柳清歌比试惨败，看着徒弟洛冰河单靠一本以假乱真的修练谱子，功法竟也能突飞猛进一日千里。

心情可谓是相当地抑郁烦躁。

沈九时隔多年再次见到，还是能切身地回忆起当时的感受，凭什么？为什么？

这两个难解的问题让自己抓狂。

那罐热粥，是岳清源塞给自己的吧？犹记那会的岳清源初任掌门，对自己深感愧歉，经常三天两头地往清净峰跑，给自己带来很多能助增灵力的珍贵草药。而自己深谙岳清源这万事身上揽的脾性，更打心底地觉得岳清源所作所为的虚伪，因此对岳清源赠予的任何东西，自己都会毫不犹豫地收下，并自认为理所应当。

过了一会，那扇房门又颤巍巍地开了，沈九像是气不过，辟谷期也未完全渡过，腹中空空的他状似厌恶地啐了一口，又骂骂咧咧地抬手将那罐粥提了进去。

在没有人的时候，沈九还是会现出自己当初在市井糟糠般的模样，恶言尽倾恨意全现。

现下的沈九，比较着十几年前的自己，好像本性并没有什么区别，一样的心胸狭隘，善妒多怨，沈九自己也承认，无所谓地耸耸肩。

又百无聊赖地在树上靠了许久，见金乌西沉，垂空的云幕渐渐变得厚重，风过竹林簌簌而鸣。而在林子深处，一位少年面色润红步履轻快，墨色的发丝随清风扬起，在看到门口的那罐热粥不知所踪后，嘴角不禁漾起释然明媚的笑意。

沈九蓦然凤目圆睁，洛冰河的到来让他的不解大于惊异。

这个小畜生想干什么？？？

此时的洛冰河还是十几岁初入师门温厚纯良的样子，看着这几天师尊对自己都是一副爱搭不理郁郁寡欢的模样，洛冰河内心感到担心，又不敢主动去关心探问，毕竟自己只是一个初出茅庐微不足道的小弟子，而师尊在自己心里却是恍若神祗的存在，敬仰与畏惧兼之。

我见青山多妩媚，不敢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洛冰河确认师尊将自己熬的米粥带走后，欣喜之情充斥了他的内心，眸亮如辰笑意浅然。

好像知道师尊品尝后的想法啊！他会喜欢吗口味习惯吗满意不满意？

洛冰河好奇归好奇，也并不敢多问，更没有要让师尊知道的打算。

于是每天，沈九都能看见洛冰河怀揣着一罐米粥小心翼翼地置于屋门前，又在附近徘徊了好一阵后，一步三回头地悄然离去。

可一天傍晚，浮云渐熄，赤红的苍穹都已整片暗淡了下来，却还不见洛冰河的身影。沈九有些着急，犹豫了片刻，还是御剑翻遍了整个清净峰，在山麓一隅发现了洛冰河的踪迹。

却不只有他一个人，周遭熙熙攘攘围了好多个其他门派的弟子。且都面色不善，特别是为首的一个分外地趾高气扬:“走这么急，赶着去见谁呢？”

洛冰河面露冷色，淡淡道:“让开。”

可那人却反倒是气焰更盛，嚣张道:“你还以为你那师尊有多么风光霁月，对弟子就会暗地里使阴招，这些事我们之间早已经人尽皆知了。”

沈九站在一旁，才记起自己早年时，对于那些但凡有些资质的弟子，都不会给太好看的脸色，甚至会千方百计地阻碍他们修行，生怕有一天自己弟子都比师父修为高了。

这本也不会是什么丢脸的事，仙道中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弟子可谓大有人在，可沈九偏偏是一个极其要强的人，自尊心的强烈作祟，让他绝不允许这种事情的发生。

洛冰河似面有寒霜，凌厉地反驳道:“胡说！师尊是天底下最好的师尊，你们休要胡搅蛮缠抹黑师尊的名声。师尊的品行岂是你们可以妄论？”他的胸膛因过分的愤怒而微微起伏，又戾声道:“你们，给师尊道歉！”

沈九望着眼前才到自己肩膀半大的少年，为了维护自己的声誉而跟他人争得面红耳赤，怔愣地举剑，头一遭产生了想要保护洛冰河的冲动，心里也泛起一股酸楚，如潮水般漫开。

假如自己打从一开始就善待这个徒弟，那会不会他就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那罐米粥被一人毫不客气地打翻在地，溅起的汁水在地上冒起蒸蒸热气。

而洛冰河再怎么抵抗终究也只是孤立无援的一人，而他们其中还有不少人对洛冰河心存妒忌，毕竟思慕许久的师妹转眼就喜欢起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私怨在心，下手也更重，其他人要么冷眼相看，要么也趁乱出手。

沈九看着地上伤痕累累却依旧执拗替自己辩解的洛冰河，突然很想蹲下来抱抱他，看看他那双澄澈清亮的眼睛，认真地听他讲讲，再告诉他，他做的那罐米粥，真的很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