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转过年来,开春的三月份,我时常觉得犯困迷糊,太医来请脉才知道我已经怀有两个月的身孕。
钗儿很高兴,到处张罗各种小玩意儿,说要给将来的小皇子解闷儿。
——你觉得是小皇子?
我问钗儿。
——娘娘,嫡长子可是无比尊贵的。
于是我又问皇帝:您喜欢皇子还是公主?
他笑吟吟地摸摸我的肚子,看着我说:都好,阿柯生养的都好。
皇帝近来时常这个样子。
说几句大不敬的话,从前未出阁时,闺中密友提醒过我,皇帝这几年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伴君如伴虎。可皇帝现在就像一只小宠兽一样随和又黏人:
他不止在我宫里吃住,更在我宫里批奏折,我与他说过很多次这不合规矩,可他说他总想着过一会儿就抬头看看我是否还在。
倘若我在,就笑一笑,继续批奏折。
倘若我不在,又要满宫殿里寻我:阿柯,你去哪儿了?万事要当心身子。
淑妃同样如此,从前只是早膳后过来请安,现在晚膳也要过来,我好言好语地劝她不必如此勤快,她却不听,执意要过来,美名其曰:护驾。
其实我知道,她只不过馋我宫里小厨房那口吃的。
可我实在受不了他俩了,于是变着法儿的想要出去透透气。
身边叫桂春的宫女告诉我,先帝在时,清凉阁的风景最佳,贵人娘娘们都爱去那个地方解闷儿,她小时候趁不当值溜进去看过,当真是南北风光尽在阁中现。
我动心了。
趁着皇帝上朝的时候,赶快带着钗儿偷偷去了中宫殿后头的清凉阁。
现在那地方已经显少有人去了。这并不稀奇,宫里原本就人少,荒废几处宫殿是情理之中的事。
我和钗儿推开宫殿门,里面虽然杂乱,但到了春天也生机勃勃的。
——是谁在那里?
我用眼神示意钗儿去看看,钗儿正要向上前,宫门的一侧便走出来一位男子,身后跟着他的小厮。
——皇嫂万安。
眼前的人拿着扇子弯了弯腰,向我行礼。
——瑞王爷?你怎么在这儿?后宫可不允许男子随意出入。
我下意识的护住小腹,往宫门口退了退。
瑞王看清楚了我的动作,又拿着扇子作揖,笑着说:还未向皇嫂道喜,这真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
从前我在家时,听祖父和父亲提起过这位王爷,虽然看起来风流闲散,但实际上深不可测。大概如此,我才会和他没见过几次面,却次次对他存有戒心。
——瑞王爷今日入宫是?
——母妃忌日,我来她宫里看看。
我点了点头,又跟他客气了几句,转身想要离开,却隐约听见瑞王在身后跟他的小厮交谈,期间竟然听到了“皇后”二字,我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却愈加不安,只得快点离开。
——钗儿,你身体可有不适?
回宫的路上,我觉得头晕体沉,心里想着刚才遇见瑞王,怕不是要有什么变故。
——奴婢皮糙肉厚的,鲜少生病,娘娘怎么这么问?
我扶着钗儿的手又抓紧了些:无妨,赶快回宫吧。
等我回到宫里时,皇帝已经下朝了。
他大概看出了我脸色不好,赶紧传奴才给我端来补药,他说那是他召集了太医院的所有太医才定下的药方,万不会我和肚子里的孩子受一点苦。
他似乎对我去清凉阁尤为不悦,但仍旧好声细语地对我说:清凉阁荒凉萧瑟,可不能再去了。
他盯着我完喝药,又拿起手帕为我擦拭嘴角,动作温柔而小心翼翼。
我喝了药,点点头,不作辩解。
从进宫来的第一天我就知道,这皇宫里的任何事都瞒不过皇帝。
——阿柯,我让翰林院的学士拟了几个名字,你来看看哪个配的上我们的孩子。
我走上前去,看见书案上摆着十几张翰林院拟好的字。
——皇上,现在就拟名字是不是为时过早?
皇帝拥着我走到榻上,扶我坐下来,语气里带着欢愉:我总想他现在就降生。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这样迫不及待的等待什么,于是笑着劝道:总会降生的,皇上可要耐心些。
——阿柯,我总算妻儿两全了。
他握着我的手,笑着说。
我大概一辈子也忘不了那天他是如何对着我笑的。
那笑就像是经过长久的寂寥萧条的冬日后才失而复得的春色一样撩人。
没有女子不会为这样的男子动心。
尽管我知道他是皇帝,可那时我全然忘了“最是无情帝王家”的俗语,他那春色一样撩人的笑让我什么都顾不得了,我心里有个决然的念头如青草被春风拂过一样生长起来:
万人之上,无人之巅,我要陪他走下去。
(七)
过了春分,十五日后就是清明节。
按照规矩,清明这天帝后要一同去皇宫外的舍利寺祭祖。
我寅时起身,见皇帝已经身着龙袍,玉带峨冠,于是也立即下榻,准备梳洗更衣。
——阿柯,慢点儿。
他看我醒过来,连忙过来扶我,又念叨着这几日我跟他说过的小事来。
——你说想吃宫外粮喜铺的点心和腌果儿,今日回来时我差人去买。
这样的事他都记得。
——皇上不喜甜食,还是不要买了。
三个月的时候,我正难受得厉害,脸色变得极其差,整日昏昏沉沉的,毫无食欲。
他那样心疼我,我不想吃的东西,他也不再动。我想吃的东西,尽管他再厌恶,也尽力陪着我。
——无需惦念我。
他看着我,打量了一会儿,又想到什么,说:头饰太沉,你又早起折腾了这么久,一会儿上了轿撵,不如靠在我身上养养神。
去舍利寺的路上,我和皇帝同乘一座轿撵,浩浩荡荡的队伍由宫门排满了整条街,出发的时候,天还是黑漆漆的。
他扶着我的凤冠,让我慢慢靠在他肩膀上,熟悉的龙涎香安神怡人,果真能让我宁静不少。
进了舍利寺,我想起大婚那日,我也曾和皇帝一起祭祖,我向列祖列宗祈祷,庇佑帝后同心,天下太平。
可清明那日,我满心想的却只是祈祷我的孩子能平安降生。
我记得祭祀之礼是由礼部尚书主持的,那个迂腐正派的老头子。他念了很长的祷文,使我在典礼上支撑不住,险些晕倒,亏得钗儿和桂春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我,这才没在文武百官面前丢脸。
桂春站在一旁拿着扇子帮我扇风,那时我才意识到我的额头上已经出现了一层密汗。
——娘娘,小心香火熏得您,还是赶快到后面的禅房歇着吧。
我正犹豫不决,担心列祖列宗和文武百官怪罪,钗儿又附和着桂春说:娘娘孕育皇子辛苦,想来不会有人责怪的。
就连皇帝也催我去歇着,我也不在推辞,由两个丫鬟扶着去了后面的禅房。
进了禅房,桂春说要去打水为我擦手,前院的姑子又来说寺庙里听皇帝吩咐煮了粥,让钗儿端来。
我没多想就让钗儿跟着姑子去,却没成想,我的一生就从那里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