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阳顶着张死灰般万籁俱寂的脸在拂柳山小镇屋顶的瓦片上来回跳动。
那人没睡熟,他知道,那人在身后偷偷看着自己,他也知道。
但出于某种奇怪的心理,他觉得自己再不快点消失,脸皮就能活活在那间房子里烧死。
于是他在他面前落荒而逃,和少时一样。
他不知道自己从哪一杯开始喝醉的,在江傜床脚蹲坐慢慢清醒时只记起一些模糊的片段。
印象最深的是江傜后退两步时,脸上的神情。
有点懵,有点抗拒。
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在斗兽场被围观时,无意中抬了眼,便看到了那时的江傜,神情与刚才毫无二致。
他想上去蒙住他的眼,告诉他不要看,不要害怕。
但他不能,白虎的利爪已直直悬在他头顶,再迟疑一瞬,那爪尖便会向下深嵌进他脖颈。
白虎猛地吼了一声,仿佛为面前猎物的彷徨而感到兴奋,为自己与他厮杀了这么久,终于看见胜利感到快活。
那粗壮锋利的爪重重拍下,观众席此刻兴奋到屏息凝神,一双双眼顶着擂台,不肯放过每个人虎搏斗的瞬间。一张张不同的脸,一幅幅同样的神情。
他们期待着虎爪狠狠按下,按得那不败将军再动弹不得。也期待着少年死里逃生,反压白虎一头。
他们期待这场赌局精彩一点,再精彩一点!他们进了赌场,下了注,要看的就是一场跌宕起伏血花四溅的好戏!
白虎高昂的怒吼声戛然而止,落下的虎爪软绵绵撑在一旁。
形势陡变,每个人眯缝着眼,仔细盯着少年与白虎身影中一点缝隙。少年的刀精确插在虎颈中,虎血迸溅,染红了少年的眼。
片刻后,观众席一边欢呼雷动,激动之情一目了然。而另一边虽是输了赌,却也都拍掌叫好,惊叹这位战无不胜的少年。
江傜在这其中,却无半点快活之意。
先是惊讶,再到懵懂。后来是什么脸色…边阳便不知道了。他的眼眶混着虎血和泪水,白虎倒下后他再看观众席,已没有了那人的影子。小二报完结果后便带着他回到了他的铁牢。
这是他被抓来斗兽场后第一次流泪,同样也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
那是他最疯的一次,几乎没有休养,巡查的人走后便随着暗道逃了出去。
当时的雨和这天的一样大,冲掉了他脸上的血。眼睛逐渐清明起来,可视线里却只剩一点。
他想找到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该做什么。但他必须要见到江傜。
他像以往一样停在了江家大宅旁边的小巷尽头,等了一夜,在第二日清晨,他见到了他想见的人。
江傜愣在巷口,他也呆坐在巷尾,看了江傜一眼后便垂下了头。
他们之间隔着长长地一段路,边阳希望他能走过来,却又不想他走过来。
他垂下了头,余光却能看到江傜动了动身影,踟蹰前行。
他不希望那位少爷独自走完这条路,所以他也站了起来。
两人在相隔不远时停下了脚步,他想见的人已站在他面前,而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甚至不抬头看他。
“原来…是这样受的伤吗?”少爷的嗓音此时还略沾些奶气,他有些怯,边阳听得出来。
“给你带了药,我昨日是去找我爹的,不小心才…看到。”江傜说着往前迈了一小步,他也后退了一步。
他每日与兽搏斗的样子,是他幼年时期对丑态的全部理解。
少爷不同,少爷身上没有血腥味,只有淡淡的药草香混着奶味。
少爷和那些人都不同,少爷是好人。
边阳想着。
于是江傜前进一步,他便后退一步。直到退无可退,他终于抬头看了江傜一眼,随后越过江傜身侧,落荒而逃。
他匆匆赶来,又匆匆逃走。只觉怅然,走时的路居然比来时的路难走许多。
到了赌坊附近,他才反应过来身上需要有点血,他偷跑出来时身上是有血的。
附近有犬,一条黄狗从他跑来时就不停地冲着他叫,他呆愣着看了半晌,蹲下身朝它招了招手。
狗毛总是柔软的,被人摸两下头觉得舒服了便躺下打滚,再摸两下便会给你露出柔软的肚皮。
边阳摸了两把便起身走开了,在赌坊旁一个旮旯里抽出刀,划破了自己手臂。
他不能走,姐姐还在这里。
待到他终于顺着暗道回到了牢笼,小二才来告诉他,他和凝霜被拂柳山上的师傅濮阳乌赎下了。
。
。
。
边阳喜欢在屋顶上穿梭,风在耳边呼啸而过的感觉能让他平静下来。
今天却很难平静,穿梭的风好像能刺破时空,撕开某个口子。
他想在那时走过去,抱抱小少爷。
他终于在晨光熹微时回到了自己住所,凝霜去了师傅那里,一走就是半月,偌大的屋子有些冷清。
莫名涨起的情绪让他有些烦闷,沐浴过后便取出个木盒,抽出了张宣纸作画。
江傜这一夜也没睡好。
边阳走后他便在榻上翻来覆去地想,边阳似乎对这里很熟悉。
边阳对拂柳山熟悉很正常,知道这里开了医馆也正常……
可为什么对他的院子也熟门熟路。甚至醉成那般,都清楚自己会在哪个房间就寝。
连自己的就寝时间都清楚,很奇怪,太奇怪了。
感觉得到边阳对自己没有恶意,他自小也行善事,救助贫民,府外派粥都是常有的事,没道理惹上仇人。
江大少爷辗转反侧也没想出个结果,再有困意时已是破晓,窗纸微透淡青。
只睡下一个时辰,江傜却争分夺秒地做了三四个梦。
梦到自己小时候见过的黑蛇,突然又出现在他面前,慢慢幻化成边阳的模样,凤眼微眯,姿态妖娆问他:“盯着我的脸,好看吗?”。又梦到自己似乎飞了起来,身后是追着他的江华滨和一整座赌坊。还梦到小时候拜的树神,说要把送给他的鞭子收回去……
今日大少爷拉开铺门营生时,面如枯槁,眉宇间似有郁结之气。最近才卸下的鞭子又挂在了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