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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家族史第一部

  

姚家巷四百四十号,两块漆色陈旧的大门关闭,但是可以肯定屋内住有人,隐约听到有人说话声。敦忠迟疑了一下,叩动门环,不一会就有人过来开门。

 

“您找谁?”开门的是一中年妇人。

 

以前,敦忠来找张先生时,见过这女人,尽管隔了几年,他还是认出她来。

 

这女人正是张小白的妻子。

 

“张先生在家吗?”

 

那女人打量敦忠:“您找他有什么事?”

 

“我是恒鑫源药堂的,三年前你见过,不知想不想得起来?”

 

“哦!是您哪。”那女人和善地笑着,把他往屋里让。

 

敦忠往屋内走时,里面有个人迎出来。这清瘦的身影让敦忠心头一热,欣喜地叫出声来。

 

“张先生。”

 

敦忠寻访的三位先生中,张小白最年轻,才四十出头。和夏蕊香、陈大谦两位先生相比,张小白的传奇故事更多。他本是一名教国文的老师,因幼时身体不好,一直留意中医书籍,用心苦读,可谓粗通医道、略知歧黄。一次他八岁女儿发恶性热疾,无汗而喘,病愈来愈重,奄奄一息,医生已经无能为力。张小白横下一条心,提笔开出一副麻黄汤,立即配服。一剂肌肤湿润,喘逆稍缓;二剂汗出热退,喘平气顺;三剂神志恢复,能进茶饭,继而痊愈。

 

从此,张小白开始深入钻研中医经典,亲友生病前来请他开方,大都有了良效。尤其是一个同事的小孩因伤寒阴证垂危,经南安县许多名医治疗无效。无奈之下,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求救于张小白。张小白开出一副“四逆汤”,一剂入肚即转危为安。同事十分感激,让其族人四处宣扬,张小白有了名声,求医者越来越多。张小白感到和教书育人比,医者更能救人一命,于是辞职开始正式行医。张小白精于用“三黄”(黄连、黄柏、黄芩)治寒热病症,人称“三黄先生”。

 

“啊,是米掌柜,快请坐。”张小白热情招呼。

 

坐定后,鉴于在夏先生那里吃闭门羹的教训,敦忠没有提起大同心药店,而是讲了他这一路寻访的经过。“我仰慕三位先生的名气,恳请三位先生去恒鑫源药堂坐诊,无奈夏先生执意弃医,而陈先生又没能见到面。”

 

“难得米掌柜远道寻访。”张小白说:“回南安这些日子,有不少药堂掌柜来请我,被我一一回绝了。我和夏先生、陈先生三人约定,以后不再受聘于哪家药堂。”他拱拱手:“米掌柜,对不起,拂了您一片好意。”

 

“那……到底为啥?三位先生一定是有什么难处。”

 

张小白苦苦一笑,没有作答。

 

敦忠知道,他又碰到了在夏先生那里的尴尬,或许,大同心药店是三位先生不愿触碰的疼痛,于是缄口不往下问了。

 

他想到张小白上有父母下有儿女,肩上的担子还很重,不可能闲住在家。

 

“张先生,那您以后打算……”

 

“还没有打算。“张小白说,”不打算从医了,也饿不着我,我还能教国文呢!要不,重执教鞭也可。”

 

敦忠想起东篱小学还差国文教师:“那您被哪所学校聘请了吗?如不嫌弃,到我们东篱小学去教国文,怎么样?”

 

“好啊!我正愁没学校肯接收呢!”

 

敦忠只是随便一说,没有想到张先生爽快应承。他想,一个有名的中医不愿再治病救人,宁愿重操旧业去教书,心里一定创巨痛深了。

 

 

腊月二十八,新年到来前两天,米府添了一丁,二少爷的第二房少奶奶枝子生养了一个女儿。

 

虽说老爷敦厚和太太胡氏急切盼望在孙辈添个男丁,但是对这个赶在节前出生的孙女还是有几分喜欢的。头房儿媳姚可儿是个“半胎女”,生下两个丫头后就早早收胞再也怀不上了。二房媳妇枝子才十九,以后还可以为米家生养大把儿女,先养下个女娃也无不可。

 

喜宴在节后正月十六举行,这时年已过完,田里农活还没出来,做生意的也处于歇业状态,因此,来贺喜的客人格外多。阔大的府宅,一时间涨满了客流。

 

老爷敦厚给孙女起名正春,这是他第五个孙女了,前面四个正元、正秀、正方和正英,转眼又是一年,最大的正元已满七岁,最小的正英也有五岁了。胡氏没有男人这么淡定,不时咕噜几句,有一次她提起小菊:“要是小菊不死,就给宝印养下儿子了。”敦厚说:“这话你在宝印面前别提,这是在揭他伤疤。”

 

其实,不用谁提起,宝印也时常想起小菊。这个在他身上既没有得到名分,也没有得到他关爱的女人,像一颗流星在他的天空划过。她给予他的全部的温柔,赴汤蹈火般的激情,以及那种略带骚情的味道,是姚可儿和枝子无法给予的。他眼前时常出现她的样貌,那种幽怨的眼神会让他心惊肉跳,耳朵里经常幻听她的声音,她说过的话语,几乎一句不漏地在他耳朵里出现过。

 

“冤家,你替你哥拜堂,怎么不替你哥进洞房?呜呜!……我不是你媳妇,我死也不要你疼!呜呜!……”

 

“冤家,你记着,你要了我,就得要我一辈子!”

 

“冤家吔,你就是不想奴,也应来看视你这两个种!”

 

“冤家,我是米府最苦命的女人,没有哪个比我命苦,就如歌本儿里唱的‘人人都说黄连苦,我比黄连苦十分’,冤家,你一百年也要记着我说的话,…… 冤家吔,我小菊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我张开胯给你操,不是只图自个快活,是为给你宝印留个后,给米府添个承家业的人……冤家,我走了,我今日跨出这个门,再也不会来找你了,替你宝印怀不怀得上儿子,就看老天造化……”

 

“冤家吔,你再别往这边来了,就当以前的小菊死了!”

 

“冤家,你好狠心啊!你救姚可儿不救我,我还给你怀着身孕呢!米宝印,我实实地告诉你,我给你怀着的是儿子,是儿子啊!你狠心不要我不打紧,可你不该狠心不要你儿子!呜呜——”

 

“冤家,你就把我扔在山上不管吗?我好孤单啊!呜呜!说啥我也是米府明媒正娶的太太,就不能进你们米家祖坟吗?呜呜——”

 

……

 

宝印有时想,人再坚强,也抵不住几句话语的力量。几句话语可以支撑人的一生,也让人回想起你的一生。他通过小菊的几句话,看到了她所有的人生——从生到死,甚至是死后。这苦命女人,一生短暂而又漫长,完美而又满是缺憾。宝印想着想着,酸涩的泪水会不知不觉泡满眼眶。

 

在给女儿办完满月酒的这个晚上,也许是多喝了酒,宝印莫名地伤感。在这种时候,最不应该想起小菊,却偏偏想起了她。枝子看见男人流泪,以为是嫌弃她生了个女娃,她未免在心里自责。米府给她娘家置下三亩岗田作为聘礼,就是要她给米家生儿子的,无奈肚子不争气,头胎没能生下儿子。

 

但她对自己还是信心满满的,这信心来自她的年轻,她才十七岁,体质又好,她将为米家一直生养下去,该要生下多少娃子啊!这样一想,她就觉得自己是有资本的。女人生养娃子后,总是把喜欢从男人身上转移到娃子身上,虽说还保留了几分,却是把大部分疼爱给了娃子。一个女子嫁夫后,只能算做了半个女人,生养娃子后,才做了另外半个女人,从现在起,她枝子就是一个十足的女人了。她每天要给娃子喂奶、换尿布、擦洗小身子,她要在奶香和尿味中过日子,这些事她乐意做,只有这样的日子才让她踏实。

 

伤感归伤感,日子还得往下过。宝印的情绪很快调整过来,很快回复到以前的自己,枝子生下娃子,对他来说没有实质性的改变,只不过多了一个叫他爹的。过完年后,东篱小学开学了,年尾的“六腊之战”,因为伯父敦忠给他引荐张小白来教国文,让他心里一下有了底气,东篱小学差的就是国文教员。

 

吃过早饭,宝印来到学校,大部分学生已报名,后天就要正式上课。他今天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看望刚安顿下来的几位教员。东篱小学开办了几年,已经没有了当初的简陋。教员们的宿舍,是一排八大间青砖青瓦房子,每一大间又砌了一道墙隔开成两小间。东篱小学现有十二名教员,除校长室、训导室和两间批改作业的办公室,每个教员都拥有一间单独的宿舍。每到“六腊之战”,教员有个好的居住条件,给东篱小学加了不少分。

 

宝印从东头第一间宿舍开始探望。这一大间住着两个女教员,一个是东篱小学唯一一名图画教员龚佩瑜,另一名是数学教员楼小英。

 

龚佩瑜离开德昌高小,来东篱小学教图画和自然、历史,一晃就已经四年了。她原本是被爹妈逼婚逃出来的,一开始担心爹妈找到她,不敢在一个地方久留,后来男方另娶了他人,她爹妈就不再逼她,所以才能安心在东篱小学长留。宝印每次见到龚佩瑜,总有一种亲切的感觉,他会想起在平山学堂念书时,看见龚佩瑜和易莲手牵手走路的情景。

 

“宝印,快进来帮我抬一下床和柜,我想把它们换个地方。”龚佩瑜在门口张望,正想找个男教员搭把手,看见宝印走来,高兴地叫道。

 

听见龚佩瑜银铃般的嗓音,宝印心里一爽。龚佩瑜至今还没有心仪的对象,她甚至没有把婚姻放在心上,二十五、六年纪还活得像小姑娘一样自在。龚佩瑜从来不叫宝印“校长”,而是直呼其名。宝印苦闷的时候,就会找她说说话,跟她说上一阵话,他心里的愁云就会烟消云散。

 

宝印走进屋,看见龚佩瑜一个人已把衣柜里的衣物拿出来,一件一件整理好叠放在床上。这女人是出奇地爱整洁,屋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所有用具包括门窗都是一尘不染。他从龚佩瑜身上总能找到对易莲的感觉,和易莲已是八年不见了,不知她现在身处何地,过得怎样。听说易莲早已离开省城,她的行踪就连龚佩瑜也不得而知了。

 

“帮我把床换个方向,床头靠这面墙壁,柜子准备放在这儿。”龚佩瑜说。她看见宝印在发愣,叫道:“你在想什么?又在想易莲吧?”

 

宝印苦笑一下:“啊,不是好好的吗?怎么要搬动它?”

 

龚佩瑜道:“我一直睡不好,耳朵眼里像飞进蜜蜂,嗡嗡嗡的,有高人指点,说床对着穿衣镜影响睡眠,要我把床头靠这面墙,这样就避开了穿衣镜。再一点,原来床的位置是逆着磁场方向,必须顺着磁场人才睡得安逸。”

 

“高人指点?“宝印问,”哪位高人?”

 

“实说吧,就是你新请的国文教员张先生。”

 

“哦,是他。”

 

宝印抬着床的一头,龚佩瑜抬另一头,可是龚佩瑜气力太小,她气喘吁吁就是抬不起来。正在这时楼小英从外面回来,她搭把手和龚佩瑜合着力抬一头,好不容易才把床挪移到位。

 

楼小英个子不高,紫红脸,扎着两个羊角辫,她比龚佩瑜还小两岁,却显得比龚佩瑜成熟,她不太爱说话,那与年龄不合的略含忧郁的眼神,让人见了不免生出几分心疼。

 

民国后,开启了女性离经叛道时代。楼小英也与龚佩瑜一样,反对包办婚姻从家里逃出来的,但是她并没有享受到多少快乐,当初那个帮助她反叛家庭、信誓旦旦爱她一生的男人,带着他私奔半年后,巴结上一个富商的女儿,无情地抛弃了她。她找到东篱小学应聘时,已是身无分文。因为宝印自己是一个失败的反抗者,所以对楼小英格外同情。他听着楼小英的倾述,看着她瘦削的肩膀,想起现在不知身处何地的易莲,禁不住鼻子一阵酸,差点当着她的面流出了眼泪。

 

东篱小学收留两位女教员,宝印是顶着很大压力的,因为除了蔡氏家族的德昌高小,学校都还没有聘请女教员的例子,他费了很多口舌才说服各位校董,最终取得他们的同意。

 

“小英,放节假这段日子,你过得还好吧?”

 

楼小英习惯性用牙齿咬着下唇,挑着眉:“校长,谢谢您关心,我过得很好,这二十多天我又看完了两本小说,还和佩瑜妹去了趟南安县城,买回了不少生活用品。”

 

“啊,是吗?你看了哪两本小说?”宝印问。

 

楼小英又咬了一下嘴唇:“一本《断鸿零雁记》,一本《天涯红泪记》。”

 

“哦!苏曼殊的小说。”

 

“是啊!”楼小英说:“最近我又借到一本他翻译的《惨世界》。”

 

“是吗?”

 

龚佩瑜说:“我看小英姐是被这个苏曼殊迷上了,她抄写了满满一大本他的诗词。”

 

“哦!”宝印看了楼小英一眼。

 

“是啊!我是喜欢苏曼殊,他的许多诗我都能背诵出来了。你看这首《樱花落》:十日樱花作意开,绕花岂惜日千回?昨来风雨偏相厄,谁向人天诉此哀?忍见胡沙埋艳骨,休将清泪滴深杯。多情漫向他年忆,一寸春心早巳灰。”

 

宝印心想,这楼小英倒是算得上知音。他怕往下谈会破坏自己的情绪,便和两位女教员道别,朝新聘请的国文教师张小白宿舍这边来。

 

张小白是个谜,他是这一带较有名气的中医,却不知怎么放下本行跑到东篱小学当国文教员,其中原故藏在张小白自己肚子里,无人能够探问得出来。宝印也无意去探问,他是以东篱小学校长的本位走访这位新来的国文老师,听听他对教学有什么想法。

张小白的宿舍在另一头,宝印走过来后,发现门上挂着锁。他踅回到另一位国文教员马立新的宿舍。马先生五十多岁,在东篱小学所有教员中年龄最大,但他国文功底较厚,对学生也格外耐烦和细心,更重要的是马先生名声极好,在他出生前,父母就为其指腹为婚,一个饱读诗书之人,娶了一个大字不识的女子,他丝毫不嫌弃,对老婆疼爱有加。马先生的学问和人品,深得几位校董的钦佩。

 

宝印走进光线不太好的屋子时,马先生戴着镜片比瓶底还厚的眼镜,手里捧着一本线装书。宝印很少到马先生宿舍来,今日才注意到房间光线不好,对于喜爱读书的马先生极为不便。马先生抬起头,看见走进来的是校长,稍显紧张。“啊啊,是您,请坐。”马先生立即起身,谦恭地猫着身子,把自己坐着的一把老旧的藤椅让给宝印。

 

“马先生,您快自己坐,别太客气了。”

 

看着因过于谦恭显得有些迂腐的马先生,宝印心里一阵苦涩,不管年长年幼,马先生一律以“您”称呼,以至于在课堂上,对十多岁学生也称“您”,一开始会引发学生们哄笑。但马先生是严肃的,他把经史子集横流倒背,随口说出一句用以解嘲。久而久之,学生们不再哄笑,代之以对他十分地恭敬。

 

“马先生,您这屋子太黑了,我给您调换一间亮堂的屋子。”

 

“啊啊,那不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怎么能那样呢?”

 

宝印说:“马先生,就把我那办公室给您,我很少在那里呆,那间屋子光线好,适合您看书,那屋子空着也是空着。”

 

“那更不行,我不能那样做。”

 

宝印道:“就这么定了,您把自己物品归纳一下,我也去把屋子收拾收拾,下午你就搬过去。”

 

马先生躬着腰:“校长,我真不能那样做。”

 

“啊哈!您既然叫我校长,就要听我的安排,我安排您住哪里您就住哪里。”

 

宝印说完后,从屋子里出来。

 

校长室陈设很简陋,就一张桌子几把藤椅,里间有一张简易床。自从迎娶枝子后,宝印就很少在学校留宿了。他正要找个人帮自己把床移出来,见张小白从门口经过,便叫住了他:“张先生,您去哪儿了,找您您不在。”

 

张小白说:“这不还没有上课吗?到南安去看了老婆娃子。”

 

“哦,那您快进来帮我把床抬出来。”

 

张小白疑惑道:“怎么,你要搬家啊?我正庆幸和校长住邻居呢,你却要搬走了。”

 

宝印便把和马先生换屋子的事和张小白说了。

 

“哼!”张小白用鼻子哼一声。

 

宝印听出来了什么:“怎么?您与马先生谈不来?”

 

“这老夫子,我与他岂止是谈不来,简直是格格不入。”

 

“那您说说,怎么就和马先生谈不来?”

 

张小白道:“自民国后新政,明令废止小学生读经,现在都民国七年了,可这老夫子还是旧思想,整天之乎者也装腔作势……”

 

宝印赶紧止住他:“您不能这么说马先生。”

 

“反正我与此人格格不入。”

 

宝印觉得没必要再说下去,在这新旧观念冲突的节骨点,是说不准谁对谁错的。他把校长室腾空,又把屋子里打扫干净,下午让马先生搬过来。

 

张小白说:“要不,到我那里坐坐。”

 

“好,我正想找您谈谈。”

 

走进张小白屋子,宝印的第一感觉是:这是一个很会生活的人,屋子里摆设几件红木家具,一张雕花的茶几上,放着一套紫砂壶和茶杯,两个藤编果篮,其中一个装着苹果、鸭梨、香蕉和葡萄等水果,另一个装着干果。而且张先生也是一个爱读书的人,简易书柜里放满了各类书籍,宝印特意看了一下,张先生居然有全套的《施公案》《彭公案》《三侠五义》和《七侠五义》等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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