倡行“五廉五耻”一年多来,稻粟囤出现了两桩悲凄之事。一桩出在吉利房老五沛兰家,一桩出在龙山房金驹身上。吉利房出的那事,是一桩惊神泣鬼的血腥大案。
过完新年后的一天清早,吉利房老五沛兰之妻刘氏,因家务事与儿媳发生争执,沛兰七十岁老母出来劝架,被撞跌地致死。沛兰认为此为忤逆大过,遂亲手将妻、媳及孙子、孙女四人杀死,血祭母灵,而后带着凶器上县堂投案。吉利房惨事让方圆几十里震动,米姓族众惊悸,有人说这事是族中倡行孝道过激所致。族长敦厚来不及审度利害,第一要紧是将沛兰从县牢保出来。他亲笔写了一纸保状,备述沛兰平日对母之孝行,桩桩件件,点点滴滴,无不动人;又细陈其自戮家人起因和原委,言着实是愤激之举。敦厚把保状交由祠堂经管昌庆,让他找各房房长、管事签名盖印。敦厚走上年改庄名的老路,先去白果镇蔡府找老爷元龙,他拿着元龙的花头信笺,来到县公署见新任董知事。敦厚暗忖,不知这董知事会买蔡府老爷多少面子。董知事匆匆看过信和保状,说蔡府老爷的面子也起不了用,这案子惊神泣鬼,背负四条无辜人命,现已被定为杀人行凶,只等州省批文,克日就将人犯正法。敦厚像被人掐了头的蚂蚁,一时乱走误撞失去方向。
敦厚正惶急不知该何为,却碰见上年到稻粟囤授牌的书记官,他给书记官说了沛兰的案子。书记官把他拉进内室,小声指点说,要想这案子一挨克缓,得花大笔现洋层层疏通。敦厚顿悟,忙向书记官表示愿破家财,只不知当如何打通关节。书记官想了想,道:这样吧,您赶快备着一千大洋,这事让我帮您去运作,上好是县府过些时日放人,下好是让您族人吃牢饭,我给您打包票保得住命。敦厚到城关裕农钱庄写好银票,回头交给书记官,书记官要敦厚暂回听音信。五月端午过后两天,县公署要稻粟囤派人将人犯取保接回。敦厚叫米虎套了挂马车,第二日天还没大亮,他就和米虎起程赶往县城。他们先在县署具保领取公文,后拿着公文到警察所领人。盖着县署大印的文件上面,写着“因悯其孝行,免予追究”。
把吉利房老五沛兰保回来后,敦厚终于松了一口气。可气还没喘均匀,又发生了龙山房金驹“自阉”事件。真是按下葫芦又起瓢,他再无气力管这事,由着龙山房房长金锁自行打理。
自上次“大开祠堂”受到教育,金驹浪子回头改掉了闲荡习气,把自家田地料理得好,还给人家打短工挣些钱做用度。邻庄一丈夫害痨死去不久的严姓寡妇,经常请金驹帮忙做男人活,严寡妇不想一五一十给金驹结算工钱,见天鬼狐骚地勾引金驹。金驹如何抗持得住,白天给严寡妇使牛耕田耙地,夜黑帮她把男人床上活也做了。严寡妇拖男带女,料想一时半刻寻不到合适男人,提出与金驹两家合一家姘着。金驹不辞劳苦,一人将两头田地活包揽了,只求严寡妇能悉心照料他寡娘。严寡妇开初还能看顾焦氏,时日一长就慢怠了,想起来就端一口残汤剩饭过去,想不起来就让焦氏饿着。金驹知晓后训诫她,可她心口不一,当面诺诺改正,背着金驹却是我行我素。一日金驹从田里割草回来,见严寡妇和娃子们在喝鸡汤,他往后屋走却听得焦氏饥渴啼唤。他一怒之下打翻那一瓦罐鸡汤,又顺手操起割草的银镰,一副要吃人的样子,吓得严寡妇护着犊急急撤走。金驹呜呜干嚎两声,褪下自己裤头,将银镰照准男根猛力一拉。金驹的裆间血流如注,那根黑**的鸡子掉落在地。
金驹这一冲动之举,在稻粟囤引发人们的咄咄议论。有人当面问金驹这样做欲何为,金驹说他就吃亏在那根脏污鸡子,不是这脏污东西,他不会没黑没夜地给人家白干活,他寡娘也不会如此遭罪。有人与他八卦,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膝下尚无子却一镰刀将种根除了,给你家先人续不上香火,不是大不孝?金驹辩解说,若是养子如我,连寡娘一口饭食都供不上,这子养得有何用?问者说不过他,转而一想,金驹的诡辩也有几分歪歪道理。房长金锁要替金驹出口恶气,金驹的鸡子不能就这样白割了,他与邻庄管事的交涉,把严寡妇抓回抽打了一顿荆条。金锁训斥严寡妇:你咋不想一想,你自个儿将后也是当寡母的,若你儿媳待你也如你待焦氏,你如何过得?严寡妇万分愧怍,无言以辨。
除了人祸,这一年还活该是个天灾之年,从开年过来,就显露出灾年的症候。先是一场雹子,把田地里的庄稼打得稀里哗啦,而后又一场龙卷风,吹折了大大小小树木,许多人家的屋墙坍塌砸伤人和牲畜。坐落在南坡的宗祠更是当风口,靠近祠堂山墙的一根大树被连根拔起,倒下来的树冠把祭殿砸出个大漏子,跨塌下来的砖头瓦砾撒落满殿。让人感到欣慰的是,场上高高竖起的、那根象征米姓先人功名的旗杆,却抗住了狂风安然无恙。敦厚紧忙着人修葺,从庄子里派了几名劳力,又请来外姓的两个巧匠,花了半月才将祠堂修复完好。而入夏以来的几场暴雨,让运粮湖内涝淹没不少良田,早晨还露半截在水面的青苗,晚间就被没了顶。农历五月十五,因长江上游山洪暴发,支流虎头河发第一河大水,河两岸各乡汛分派人丁上大堤防守。汛情紧张时每两里派十人哨守,危险时每两里再增加二十人。实行保卫团制不久,敦厚把米家保保长一职卸了给米龙,米龙带着人一连数日守在堤上,府宅事务暂由宝印经管。
六月初,南岸彩石州堤段发生险情,一处久未堵死的渗漏豁开一条口子,几百人抢了两昼夜才把堤抢住。大堤险情一出,引发河南四乡三镇人的恐慌,镇上商户纷纷火急地转移货物财产。敦厚让米虎和米豺、米豹各带一拨人,用三只船到白果镇“积庆米栈”抢运米粟。其时,庄子里的壮实男丁都被编进抢险队,他能用的只是一些年纪偏大的弱劳力,因而搬运进度缓慢。敦忠、敦传也来庄子里叫人,帮他们将三河镇的当铺药堂搬回。因府宅房屋要做粮仓,敦厚让敦忠、敦传把运回的物质置放在宗祠里。祠堂在南坡革田垴,地势比其他庄户院屋要高一线,光绪三十年溃垸,水位最高时祠堂也没被淹。及至月底,位于下游的某处堤溃,河水在一夜之间退下三尺,人们一直提着的心才落下来。可老天爱造化弄人,就在人们打算睡几个安生觉时,上游离米庄十八里的上河口破堤了。
传送消息的是米龙和另一个后生,当天晚上,守在堤上的劳力大都被放回,每一保甲只留两三人防哨,他们第一时间得到上河口溃堤的音信。米龙和那后生急急赶回庄子,他们一进庄就一个往东一个往西,扯破嗓子喊叫:“上河口破堤啦!上河口破堤啦!”沉浸在睡梦中的人一下子惊醒,揉着眼睛问:“哪里堤倒了?”“上河口。”问者清楚上河口离米庄只有十八里:“啊,怕是不等到天亮,大水就要到了!”于是各家各户,男女老幼全家人一起动手,俱各将粮食、衣物、锅碗瓢盆甚至牲畜往山上转运。米庄人因为靠独龙山,倒是没有位于垸子中间的那些庄户慌乱,来得及收拾归纳自家的财产物品。整个后半夜,半山坡上火把通明,除了嘈杂纷扰的人声,还有生猪被杀似的尖叫。猪不如牛、羊、马那么镇静,尤其在天快亮时分,被人用绳索牵着走有上杀场的恐惧,于是拼命往后拉拽不肯跟着人走,发出被屠宰似的叫唤。到天大亮,便可见大小物件四散放置,半山坡处处展现一番破败景象。
直到次日下晌,翻卷着红浪的大水才灌满运粮湖,漫上米庄人家的阶沿。人们盯着自家房屋:水淹到屋墙三四尺高,干打垒的墙基被水泡软,整座屋子像醉汉一样歪倒。黄昏时分,四处放鞭炮似响起噼啪的房屋倒塌声,夹杂着一些妇人小孩的哭嚎,使将要到来的夜黑显得格外悲凉。敦厚要下人把府宅大门敞开,让一些失家的庄户住进来。米龙略略计了一下数,府宅收容十八户,南山垴祠堂住进约二十来户,东篱小学有三十多户挤住在一起,其余人家还处在露天底下。在老爷敦厚的催促下,米龙组织人力帮那些露营庄户搭建棚子,以防老天下雨。三五日后,所有人家都得以草草安顿。
有关这次溃口,不几天就传得沸沸扬扬:这段堤由姓朱的县佐负责防守(民国五年,南安县在双桥置分署,设县佐一人,襄理县东南部地区行政),这位朱县佐好推牌九,在大堤上督防也日日邀人玩。这天发生险情,底下人向朱县佐报告,说堤穿了一个碗口大的漏子,朱县佐玩兴正浓,说:“河水已退,料想没什么大险,我把这牌和了理会不迟!”等朱县佐这一局牌九推完,漏子已经有盆口大,他再组织人抢时就难了。结果抢了半夜,大堤最终被撕开一条丈来宽的口子,洪水哗哗朝堤内灌,抢的人见大势已去,惊慌地作鸟兽散。倒堤后,朱县佐自知有罪,几度欲跳河自杀,言要随水而去,被跟班随从使力抱住才没得逞。
因是半夜溃堤,住在垸内的人家毫无防备,多数人在熟睡中就被大水冲走。传言这次水灾死了好多人,说在下河口一个回流湾,捞上来的溺毙尸体不下百具。
敦厚记挂着他们米姓的老亲蔡姓,不知那一百多号人是否平安,那些人又在何处避灾。他叫米虎挑了一只厚实的木船,由米虎摇着桨,他坐在船尾握舵,一路上不断地要避开激流,曲曲弯弯行驶老半天才来到白果镇。
在一片泽国里,镇上人家的房屋大都被水淹没,那棵大银杏也矮了许多,蔡府的高门楼还露半截在水面。门楼里好像住着人,敦厚站在船头,喊了声:“有人吗?”出来一个近四十的汉子,道:“您有事?”敦厚问:“老爷他们迁到哪里?”汉子说:“早在河水大长时,老爷就被四公子接到了省城。”敦厚知晓蔡家老四在省城任职,现任什么铁路段交警队长,他又问:“听说垸子里淹死不少人,蔡姓一百多口人没事吧?”汉子说:“敢情都没事,倒垸前几天就已迁到了对河的田庄。”敦厚拍拍自己脑门,他本应想到蔡家还有那个去处的,他又惊异:“倒垸前就搬了?”“是呀,亏得老爷送急信回来,说他夜里看天象,恐怕近日犯水灾,要我们尽快迁到河北去。”敦厚“哦”了一声,感慨老爷元龙的玄奥,得知蔡姓一百多口人都安全,他长长地舒口气。
返回的路上,米虎一边摇桨一边和族长说话。
米虎说:“元龙老爷也真算高人,传着他早年得到一位仙叟的指点,学到一些非凡的本领,说他领军打仗时能掐会算,所以每每能打胜仗,得以连连提升,不知那些传言是否当真。”
“这些事真假都有,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敦厚说:“不过老爷遇事时的淡定和超逸,的确非常人所能为之。”
“您说一两件出来我听听。”
“我只说其中一件,老爷和元配李氏合卺后多年未生养,三十岁上才得一子,可娃子没满月就丢了,你猜老爷怎么样?满月酒宴照摆不误……”
米虎说:“这事我也听过传闻了,说老爷自夫人生下那娃后,就愁颜不展,酒饭不思,因他推过那娃的生辰八字,长大后非盗即匪,为害一方,等到那娃一丢,老爷立马有说有笑,要府上下人给他摆席倒酒。”
正说着闲话,船行到一处地势较高的地方,一排排房屋露出水面半截,敦厚问:“米虎,你看看哪是我们‘积庆米栈’的?”米虎仔细辨认,手指着一幢青瓦屋顶:“那几间屋子就是。”敦厚说:“你把船靠过去,拿桨丈一丈水有多深。”米虎把船绕过去停在屋檐下,抽出一支桨往水下插,待桨插到底,桨叶没进水里,桨柄全露在水面。敦厚说:“可能刚好齐人的脖颈。”米虎说:“是。”敦厚问:“还有多少米和粟子没抢出?”米虎说:“还有不少,大大小小四五十麻袋。”敦厚道,“明日你带几个会水的把它捞上来。”米虎不解:“被水泡了两日,这米粟捞回去还有用?”敦厚脸一沉:“怎么没有用?人不能吃还不能喂猪喂鸡鸭?”米虎勾下脑袋,敦厚说:“是粮食就不敢糟蹋,虚空中的过往神都用眼睛盯着,糟蹋粮食是要受惩的。”米虎不敢吱声,他又说:“我料想这灾年后面必跟着饥馑,饿死人都不算稀奇。”米虎忙点头称是。
第二天,米虎点兵点将凑了十多个会水的后生,驾了三条船到白果镇捞米粟。宝印日日被困在人声嘈杂的府宅,觉得闭闷坏了,要跟着米虎等人出去透气。米虎说:“你二少爷金贵之身我怎敢劳驾?”宝印说:“罢罢罢,你就嫌我一旱鸭子不是?我帮你看守船也不行?”到了白果镇“积庆米栈”,几个后生潜到水里捞粮食,当他们把湿重的麻袋往船上托举时,宝印忙忙地搭把手,一个不小心从船上掉落水里。后生们把宝印捞出水,米虎问:“少爷你被水呛着了吧?”宝印摆头将头发上的水甩落:“还好!还好!”他索性缠着要米虎教他凫水,米虎玩笑说:“嘻!你一个大名响当当的教书先生,愿意当起我的学生来。”他教了宝印几个招式,要他记住动作要点。宝印倒是有游水的天赋,他脱开米虎把着的手,毛着胆子扑腾了一会,竟能浮在水面不往下沉了。中午当顶的日头毒辣,宝印再也不想守在船上,也学那些后生的样潜进水中捞麻袋。
敦厚吩咐米龙,把捞回来的米粟分发到各家各户。种作人心疼粮食,也有的是处理办法,没谁肯把这些米粟去喂猪,而是将其淘洗干净后磨成浆,再上蒸笼蒸成米糕。几天里家家户户吃着香喷喷的米糕,娃子们像过年节似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