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夜黑,昌发过来府宅向敦厚说事。昌发说,怀安房房长昌富于前晚捉回老八昌广与元凤,老八被吊在屋梁上打了半夜,鸡叫二遍时老八趁看守的人打瞌睡自解绳索跑掉了。次日早上昌富和五房房长商议,让元凤服砒霜自尽。元凤不肯,向在场的昌富及五房房长一一求情,均遭拒绝,并硬逼其喝。元凤不得已喝下一口,昌富见其未死,又与五房房长商议坑埋元凤。昌富派了两人先去挖坑,另以两人用麻绳勒元凤的脖颈,将其全身捆绑,用竹杠抬去活埋。
“昌富没告知我,要是我在场或许把这事拦下了,”昌发愤愤不平:“难道一出乱伦之事就非要死人?就是按族刑将元凤‘放流’,也给她留下一线生机啊!”
敦厚默了半晌,道:
“这事怨我,是我怕这家丑被扬出去,叫昌富在怀安房把这事抹平,不要往祠堂里捅的。”
这几个年头里,米府连主家带下人几十口人中,显见变化的还要数二少爷宝印。宝印早已为人父,姚可儿不稀不稠两年一胎给他产下两女。米府长房儿媳小菊也生下两个女娃,宝印当然清楚他也是这两个娃子的生父。姚可儿生头胎时米府上下一片欢喜,因府上自宝印祖父那一代起已连续三代没有生女,乍产下一千金令人欣慰。三个多月后小菊也产下头胎,对米府第二个千金的降世,家翁敦厚和婆婆胡氏依然拿出欢喜姿态。两房儿媳几乎同时怀上第二胎,给了敦厚和胡氏天大的希望。等到两个儿媳临盆,米府第三、第四个千金继踵落地,敦厚和胡氏不禁皱起了眉头。一挨姚可儿和小菊月子坐满,胡氏带着两个媳妇到娘娘庙求子。从娘娘庙回来,胡氏教导儿媳早晚焚香磕头,祷告家神和观音菩萨让她们早日得子。
在这件事上宝印本来没肝没肺,现在看着两个女人都养女不养男,也开始怀疑这两块田地的墒情。作为一个喝饱墨水之人,宝印处事风范与那些农夫粗汉迥异,那些人会加把劲儿耕作播种,宝印却排斥起姚可儿和小菊,他吃住在东篱小学,一连数日不回府宅。这带来的后果,是两个女人再也不像以前容易受孕。从春到夏到秋眼看一个谷季过去,两个女人肚子还是瘪瘪的。老爷和夫人不会想到是儿子的错,以为儿媳产后缺乏调养,叫人在恒鑫源药堂带回当归、党参等给媳妇滋补身子。几月之后两个媳妇养得肌白面红,可肚子还是一如从前,依旧是没有籽仁的空壳儿。敦厚派人跑了一趟南安县城,请来专治妇女经产病症的邓九香。邓九香先在东院给长房儿媳小菊把脉,小菊只是小杂症,她给小菊开了几剂调经和血的药方。给姚可儿却检查得很仔细,问得也很细致,问过后重又号脉。之后把老爷和夫人叫到一边,邓九香给姚可儿检查完后,把老爷和夫人叫到一边,说姚可儿已闭经数月,是那种少见的“半胎女”,这种女子天生只生一两胎就收胞。
老爷和夫人听过邓九香的话,两人都摆摆头,他们没料到米府娶进了这样一房儿媳。敦厚想起七斗坪的姚夫人,也只生下二女后不再生养,姚可儿是受其母的遗传。姚老爷为续香火娶进二房三房,看来儿子宝印也必得步他丈人的后尘。
第三天晚上,敦厚让米虎到东篱小学叫回宝印。
宝印来到父母的寝屋,胡氏说了邓九香给姚可儿诊病的事,接着敦厚说:“你屋里那个是指望不上了,得给你续上一房。”又说:“我们米家男人没有纳妾的规矩,可碰到这种情状就得改一改。”
乍一听一头雾水的宝印明白了,一股拗劲从心里生出来:“也不要那么急,除开我和家兄宝玺,不是还有宝瑜和宝琛么,老米家哪里会断香火?”
敦厚知道宝印是怨懑他当初的逼婚,他骂了句“逆子!”,说:“这事由不得你,媒人甘六婆已给你寻下一女子,是凤山房儿媳但氏的娘家侄女,又找人算下日子,三月初八是吉日,把你们的事拉扯了!——后天就给但家下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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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印知道父命不可违,就不再执拗,心想有着他们摆布好了。
他走出明堂后门来到东院,从窗子一望,见小u菊独自坐在房中做绣品。他敲了敲窗子,从里面隔着窗递出一句嗔怨:“冤家吔,你就是不想奴,也应来看视你这两个种!”宝印感觉索然无味郁郁地走开,他也不想回一趟西院,径直出了府宅回到东篱小学。在朦胧的月色里,宝印看着蹲伏在南山坡的两排长长的校舍,心一下子变得宁静。校舍后面是两栋教员宿舍,他寻见还有间屋子有亮光,那间屋住的是国文教员熊远章先生。他敲开熊先生的门,熊先生正捧着厚厚的一部书消遣阅着。宝印拿过书来一看惊诧了,熊先生阅看的是兰陵笑笑生的《金瓶梅》。他稀奇熊先生从哪里弄得这本奇书,他在米府上书房细细查找过,却没有找到他想找的《金瓶梅》。熊远章见宝印捧着书不肯释手,顺便送一个人情:“校长若是想读就先拿去,只是要赶紧阅看,我许了人家五日后还书的。”
宝印拿了书到自己寝室,他先把灯盏注满煤油,又将玻璃灯罩用布片擦拭亮净,才捧起书从头阅看,篇首有‘东吴弄珠客’题的序:
“《金瓶梅》,秽书也。袁石公亟称之,亦自寄其牢骚耳,非有取于《金瓶梅》也。然作者亦自有意,盖为世戒,非为世劝也。如诸妇多矣,而独以潘金莲、李瓶儿、春梅命名者,亦楚《梼杌》之意也。盖金莲以奸死,瓶儿以孽死,春梅以淫死,较诸妇为更惨耳。借西门庆以描画世之大净,应伯爵以描绘世之小丑,诸淫妇以描画世之丑婆、净婆,令人读之汗下。盖为世戒,非为世劝也。
“余尝曰:‘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兽耳。’余友人褚孝秀偕一少年同赴歌舞之筵,衍至霸王夜宴,少年垂涎曰:‘男儿何可不如此!’褚孝秀曰:‘也只为这乌江设此一着耳。’同座闻之,叹为有道之言。若有人识得此意,方许他读《金瓶梅》也。不然,石公几为导淫宣欲之尤矣。奉劝世人,勿为西门之后车可也。”
到鸡啼二遍,宝印已将书阅过一半,他不舍地合上书熄灯入睡。
次日晌午,他回住屋取碗筷到食堂打饭,见小菊提着食笼等在门口。自从宝玺闹过那场后,小菊再没有来过东篱小学,宝印想小菊了,就回一趟府宅。小菊养下第二胎女娃之后,宝印使气断了和小菊来往。
小菊问宝印:“你昨晚为何不进我屋里?”
宝印没言语,开门让小菊进屋。
小菊把饭菜一样样取出放在案上,眼神柔和地看着宝印吃。
宝印吃过饭顾自看书,看昨晚落下的《金瓶梅》第五十三回:“且说陈敬济因与金莲不曾得手,耐不住满身欲火。见西门庆吃酒到晚还未来家,依旧闪入卷棚后面,探头探脑张看。原来金莲被敬济鬼混了一场,也十分难熬,正在无人处手托香腮,沉吟思想……”小菊吐开了怨气:“唉!也怪我肚子不争气,你才这么怠慢我躲着我。”她又说:“你还得给我撒种呀,你多给我撒些种子试试,看我第三胎能否给你生个儿子,能否给米家接上香火?”她用柔软的手臂抱住宝印:“行吗?就这第三胎,就这第三胎,只要你给我把种撒上,我保证给你生儿子!”宝印正看到“金莲不提防,吃了一吓。回头看见是敬济,心中又惊又喜,便骂道:‘贼短命,闪了我一闪,快放手,有人来撞见怎了!’敬济那里肯放,便用手去解她裤带。金莲犹半推半就,早被敬济一扯扯断了……”
他禁不住小菊的缠裹,一时腾起男人性子,将小菊捻倒在床。
两人已多日没在一起了,现在既已抓破了脸,就大有要追回流逝时光的意味。宝印下午没去打理校务,与小菊一连媾合几次,把自己折腾得气力全失。小菊走时宝印正困惫昏睡,不甚清楚地听得小菊说话:
“冤家,我是米府最苦命的女人,没有哪个比我命苦,就如歌本儿里唱的‘人人都说黄连苦,我比黄连苦十分’,冤家,你一百年也要记着我说的话,…… 冤家吔,我小菊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我张开胯给你操,不是只图自个快活,是为给你宝印留个后,给米府添个承家业的人……冤家,我走了,我今日跨出这个门,再也不会来找你了,替你宝印怀不怀得上儿子,就看老天造化……”
宝印迷糊一觉醒来,见小菊走前已把屋子收拾停当,衣物也一一叠放齐整。
凤山房儿媳但氏云兰的娘家在江北。但家原本为江北但罗湾的富户,光绪二十一、二十二年连着两年河堤溃口,将但家田地尽数冲毁,原先的良田被冲成深潭。失田的但家人为求生路,不得已过起餐风饮浪的渔户生活。长年在江上很容易染上风湿,但家人时时想着回到岸上。上岸必得有田有地才行,但家没有积攒下买田地的钱,便在儿女身上想出变通之法,将女儿嫁到豪富之家以索取厚礼,当年云兰的爹就拿聘礼置了两亩薄田。云兰听说二少爷宝印寻二房,她找到媒人甘六婆,说她有个侄女叫枝子,年方十六,长得白净细嫩,要甘六婆说合。甘六婆到米府给老爷一说,老爷很满意,答应以买三亩岗田的银洋作为聘礼,三日后就把礼金过到了但家。
与六年前迎娶姚可儿时的热闹相比,米府娶进枝子的婚礼显得清冷和无趣。米家不是不愿意花出钱财来铺张,只是看待这场婚姻过于功利。枝子知道米家要的是她肚子,娶她进门就是要借她肚子生娃,而且要多生出男娃。枝子毕竟年纪还小,洞房花烛夜客人散尽后,她和自己男人四目相对时,像染上疟疾身子不住地发抖。连续看阅过三遍《金瓶梅》的宝印,已完全蜕变原来的书生坯子。看着玲珑娇小唇红齿白的枝子,一时间生出兽性把枝子压在身下。枝子既羞且怕以手蒙面,浑身肌肉绷得紧紧实实,四肢像一张很难拉开的硬弓。受到刺激的宝印不顾枝子的推阻,给她来一个霸王硬开弓,强行破了她的女儿身。枝子疼痛地叫唤一声,上齿将下唇咬得铁紧……
下一晚枝子却很主动,她紧挨着看书的宝印坐着。枝子打小手巧,四岁时学会上钩饵,八岁时就能织网,十二岁上船给父亲搭手。枝子把巧手使到宝印身上,给宝印揉肩捏背。宝印浑身舒软如泥,独一处异峰突起,欲念横着从身体里长出来。他克制自己,为昨晚的粗鲁向枝子道歉。枝子抱着他的脖颈,绵柔地说道:
“昨夜间是我不好,让你在洞房花烛夜扫兴。”
宝印说:“是我不好!”
“还是我不好。”枝子说:“我是你的田地,你想耕种就耕种,我哪来不许你耕种的道理?”
宝印一阵心疼,抱起枝子往床上去。枝子嘎嘎尖叫,连连说:“你轻点,轻点,你猴急个啥,我又跑不了,甚时候不是你的?”她指着宝印鼻子:“你看你,哪里像教书的先生?”
“
我不像教书先生像甚?”
“像一头骚情的牯牛!”
“你说我是牯牛我就是牯牛,”宝印道:“我还要你给我生一头小牯牛!”
“不是一头,”枝子说:“是十头八头小牯牛。”
枝子是“踏门喜”,她嫁到米府后就没来例红。邓九香过来米府给枝子拿喜脉时,顺带查出长房儿媳小菊也有了身孕。老爷和夫人成天笑容开放,胡氏见天就过来看顾两房儿媳,生怕她们有甚闪失动了胎气。
古历六月头上,学生娃们刚放了暑假,就开始一年二度的“六腊之战”。民国初年,南安县公、私学校均实行教员委任、竞聘制,教员为生计所迫,每年农历六月、腊月争相谋聘,俗称“六腊之战”。东篱小学比别的学校迟一步,宝印与米龙、昌发、昌庆等几个校董商量,决定从今年起参与“六腊之战”。放暑假前,宝印去了一趟白果镇,登门造访了表哥“光照先生”。“光照先生”把德昌高小管得严丝合缝,学校除教经学、国文、数学、自然、历史、地理外,还增设农商、博物、图画、体操等课目,成为这一带最正规的小学。德昌高小率先引进“六腊之战”,聘用的教员师德劭厚、文才不菲。有这些教员的辛勤培育,德昌高小选送学生参加县、府会考,成绩连着两年都排在前几名,使得蔡氏家族的这所族学很有些口碑,扬名很远。
宝印没想到,他在参观德昌高小时会碰上龚佩瑜。宝印和龚佩瑜迎面相遇时,开始只觉得有些面熟,并没有一下子认出她来。龚佩瑜也似乎一愣,待两人已错过几步远时,她用银铃般的声音在后面叫:“米宝印,是你嘛?”宝印一惊诧,直觉时光在刷刷倒流,一下子让他回到在平山学堂时候,看到两个女子并头走着的画面。这两个女娃一个是易莲,一个就是龚佩瑜。龚佩瑜回转身看着他,又说一遍:“米宝印,是你嘛?”宝印低头打量自己,他穿着一身灰布长衫,容颜已显出沧桑,与在平山学堂时精悍活泼、略显稚拙的样子相去甚远。而长得高挑清秀、留着洋学生头、戴着眼镜的龚佩瑜没多大改变。两人找了个僻静地方说话,龚佩瑜告诉他,她在德昌高小已教了两年书。叙了一会旧,龚佩瑜说:“你还没听说过易莲吧?她逃婚到了省城,在省立女子师范读了两年书,后来在教会医院做护士。”
“啊啊!”宝印呐呐不知说甚好。
“易莲当初逃婚到省城,是他表哥易子琰谋划的,在女师念书也是易子琰资助。”龚佩瑜说:“易子琰也并不是好人,他早就打着易莲主意,待易莲父母逼婚的风头过去,他强要易莲给他做姨太太,并以断绝易莲的生活来源相挟,易莲没有屈从,辍了学自谋生路。”
宝印听龚佩瑜说着,不插一句话,显得无动于衷。
龚佩瑜问宝印现在的境况,宝印如实作答。
“是这样呀,那我辞了德昌高小,到你的学校任教!”
宝印有些顾虑,一是东篱小学未曾聘用女教员,二是龚佩瑜教图画,学校还没有开过图画课。他婉言推辞:
“敝校在一偏僻山旮旯,哪有德昌高小条件好,恐怕你遭不了罪。”
龚佩瑜直说,她也是逃婚在外,爹妈和男家至今不肯放过,着人打探她的落脚处,所以她不敢长久在一处地方。宝印不好再说什么,就答应回去帮她向校董说话。
“你不知道吧,当年我们女子速成班十七名学生,就有十二名被订了娃娃亲的,后来逃婚的怕不下于八名。”龚佩瑜说。
宝印参照“光照先生”的经验,先张贴告示,说明东篱小学首度实行教师竞聘。经过一番激烈竞岗,原有的教员只续聘了一半,另一半从外面竞岗者中择优聘用.
这场“六腊之战”中,原有教师去留和新教员的聘用,决定权并不是在宝印一人手里。比如教国文的熊远章先生,几位校董众口一词,说熊先生讲课晦涩,学生们听不懂他的堂课,宝印本来想继续聘用,只得采纳校董们的意见将其辞退。不过他力排众议,坚持在学校增设图画课,破天荒聘用了女教员龚佩瑜来校任教。
宝印终于得闲回到米府,享受与妻儿在一起的天伦之乐。他本想先在枝子处过上两夜,可次日枝子就催他去陪姚可儿。枝子拿出两盒点心,让宝印带给两个娃子。宝印过来东厢,甫一进门,两个丫头就把他手上点心抢走。姚可儿道,“这又是小娘替你备下的吧,不敢指望你有这悉心!”宝印眼神追着两个丫头,大丫头正元五岁,二丫头正方三岁,好像只一晃,女儿就要长大了。“再开学了,把元儿送去蒙学!”姚可儿说:“这是你的事,倒是劳烦不了我操淡心。”到了晚上,一挨两个丫头睡着,宝印主动和姚可儿亲热。宝印汗流涔涔,姚可儿不住地给他擦汗,一块汗巾给生生洇透了。姚可儿说:“打住吧,看你也实在可怜,一根桅杆挂三张帆,小心给压折了!”宝印知晓姚可儿怨他是假,心疼他是真,他不搭言把事做完,要起来去冲凉。姚可儿紧忙说:“你别用凉水,刚从女人身上下来,浸凉水会伤身体!”她让宝印躺着,自己下床倒了半盆开水,用冷水掺温,从上至下给宝印抹洗。
宝印被姚可儿的细心打动,他在心底里感念她的好。
姚可儿虽说貌相不美,却很是懂得一些俗浅的道理,每遇闹心处她能自我排解,且轻易不露痕迹。宝印和家嫂小菊的事,其实一开始她就了然,可她从不言声,她要顾忌男人的面子,更要顾忌米府的面子。她为自己没能给米家添男而自责,觉得辜负了翁婆的期待。她劝宝印早点纳妾,不能因了他耽误米家接传香火。姚可儿记着守为人妇的本分,男人三五天不归家,她只在心里挂牵和想念,男人归家了,她小心侍候。宝印爱吃的爱喝的,她提早就备好了,只等他一回来就递到他手上,只差喂到他嘴里。男人春夏秋冬四季穿的衣服,她每一件都要亲自洗烫,从不丢给下人。她对男人的爱是直截了当,一点也不拐弯抹角。就是在床上做夫妻之事,她也知道该咋样给男人体贴,让男人感到满足。男人每和她做过一次后,她都要给男人道声感激。
宝印到三河镇给学校添置物具,顺带到东升布庄挑了一块素花杭绸,又买了几样糕点果品。他拎着包好的东西来到东院,一进院子就听得正秀和正英欢快的童声,这让他心头一阵热。他推开屋门,小姐妹俩停了嬉闹,两双眼怯生生地望着他。小菊唆着娃子:“还不快叫二爹!”两个娃才羞羞地叫了声:“二爹!”宝印心里堵着,刚进院门时的热意顿失。他把带来的包递给小菊,小菊打开来,分了些糕点果品给两个娃子,待见了那块素花杭绸,淡淡地露出喜欢,口里说:“谢叔子啦!”宝印对小菊的生分不适应,一想又无可挑剔,坐了一会儿,说了几句分不出咸淡的话,无趣地退身出门。
一天晚上,宝印瞅准家兄宝玺不在府里,来到东院叩打小菊的窗户。小菊没有以前一样喜出望外的劲,而是佯装没有听见。宝印把窗棂拍打作声,小菊才懒洋洋地起身,把窗子拉开半扇:“咦!”小菊故作惊讶道:“她二爹呀,恁晚还有啥子事?啥子事急着不能白天来说?”宝印小声说:“你给我开门!”小菊把窗户推上,却并没去堂屋把门打开,任宝印叫唤拍打,小菊再也不理会。次日宝印挨过了一整天,晚间又来叫小菊的门,小菊大着声说:“她二爹呀,秀秀他爹今儿个不在家,你有啥子事和我娘们说没用,你说也白说,我一个娘们能作啥子主?”当时天色并没黑定,府宅内还有许多人活动,小菊的声嗓能传进人耳朵。宝印当小菊得了邪,是给哪一方的鬼怪精灵附了身,又不好纠缠,只得忍气吞声悻悻地走开。宝印连着两夜吃闭门羹,心里有些窝火,他改作白天来找小菊。这天两个娃子被奶娘带出门玩耍,小菊独自在屋里纳鞋底。小菊为使针头润滑,不时将银针在头发里划擦,宝印觉得她样子甚是可爱,心里痒痒手脚欲动。小菊将宝印拒于千里之外,正腔正板说:“她二爹,从今往后请你放尊重点,不要再来缠裹我了!”
宝印像被人打了闷棍,头脑一下子木了,心里想说什么话语,却呛住了嗓子眼。他越发信了小菊是精怪缠身,让她着魔着道变了另一个人。可看上去小菊分明又清醒自如,说话字眼吐得明亮,毫不含糊浑浊。
“我小菊虽说没念过孔孟书,也还晓得廉耻有度,也还要替娘家顾点声名,我娘家穷归穷,却也是有姓有氏清清白白的。”
宝印站在屋子当中,显出几分呆傻。小菊咬了一下嘴唇,道:
“冤家吔,你再别往这边来了,就当以前的小菊死了!”
宝印一出门,背后传来小菊的哭泣声。
男人就是这样,越得不到的女人越觉稀罕。宝印对小菊思念得不行,见天就想着往东院走,可东院再也不是从前的东院,巢窠里独留一个女人候着他,是他宝印一人的领地。院子里似乎日夜没少过人,不是家兄宝玺在屋门口守着,就是家人使女陪着小菊绣花,唠呱声从屋子里溢出,宝印再也难得往院里迈进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