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逍昏睡了两日方才渐醒过来,自不悔离开坐忘峰之后,他便遣散婢女,身边只有塞克里服侍。连着两日的噩梦让他心力交瘁。屋内烛光摇曳,此时怕已夜深。
“塞克里,”杨逍缓缓起身,坐在榻上。
塞克里忙上前待命。
“明日,我亲自去蝴蝶谷。”
塞克里跪道:“万万不可,左使,身体为重。您虽已修养两日,但元气尚未完全恢复,如何能长途劳顿?”
杨逍起身走到窗前,今夜月朗星稀,暮秋的夜风甚是凉薄。
“这件事,唯有我亲自去办才能安心,否则,叫我如何对得起她。”
塞克里深知杨逍脾性,多劝无益。于是准备退下去打点行李。
转身的瞬间,只听当啷一声脆响,似有东西掉落,杨逍只当是塞克里撞到桌上,致茶杯跌落,一时担忧便回头瞧看。塞克里忙蹲下身捡那掉落之物。
借着摇曳的烛光,杨逍看的分明,那星光点点的东西,何以如此眼熟?
杨逍疾步上前从塞克里手中夺走那物。只一眼,他的眼睛里便已是泪光点点,下意识的抚摸右手虎口处那道伤疤,往事便呼啸而来,仿佛回到二十年前那个夜晚。
......
“你别过来,你要是再这样逼我,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她如同受惊的小鹿警惕的在猎人面前,用极端的方式掩饰自己的犹豫,依然不肯向他屈服。
若不是那道伤口,又如何唤醒她内心深处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爱意呢?
杨逍深深吸了口气,直视塞克里道:“这银簪,为何在你身上?”
这银簪不过是他路途所捡,无论是质地还是做工都不能算是上品,当日不过是一时好奇捡了起来,要说特殊......塞克里突然想起另一件事,忙不迭从怀中掏出一个信笺。
“这银簪的确是属下无意间在蝴蝶谷所捡,当时在一处山石上还题有几句话,属下不敢疏忽,便抄录了下来。请左使过目。”
杨逍知他忠心,本也无任何责怪之意,听闻蝴蝶谷山石题诗,便结过信笺,展开看,只见上面写道:
假作真时真亦假,
烟雨长巷煮梅茶。
“真......假......烟雨......梅茶?”杨逍把这两句话反复琢磨。
“难道是她......这不可能,二十年了,教主不会骗我,不悔自然不能。”突然他一个失神跌坐在凳子上,吓得塞克里赶紧去扶,被他摆手制止。
这二十年来,杨逍从未像现在这般慌乱失措,他从凳子上站起,时而在屋子里踱步,时而站在窗前望月苦笑,时而又走到塞克里面前,询问他如今可是看着苍老许多。时而拿着银簪放在唇边感受那似有似无的气息。
塞克里看着杨逍一改往日冷峻之色,竟是如三岁孩童一般,难道是急火攻心着了魔不成?
杨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将那银簪轻轻的放入怀中,又把那信笺铺放在桌子上。
“塞克里,你可以退下了。”
塞克里迟疑了一下,问道:“明日,可还启程么?”
杨逍又看了一眼那信笺,缓缓道:“明日,我便独自启程,你留守坐忘峰不得有任何闪失。若一年之后, 我未归来......你便可得以自由。”
塞克里听闻“得以自由”吓得又是噗通跪在杨逍面前,声音哽咽道:“左使,塞克里虽愚笨,但这辈子都将尽心尽力追随左使,左使曾说,一日入教终生都是明教之人,属下矢志不渝。”
杨逍摇头苦笑,叹了口气,想到明教,他心头顿时涌上一股惆怅和凄苦,缓缓道:“也罢,我不过也是猜测。一年之后,你便去江南寻我罢。”
江南?不是蝴蝶谷么?
塞克里虽心中诧异,却并未多问。
“属下,遵命!”
暮秋时节,天气清冷阴沉。几日的阴霾未散,接着竟下起绵绵细雨。
南下的官道上冷冷清清,远远的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之声,待到声音渐近,只瞧见一匹骢马载着一位披着蓑衣的白袍剑客,正往五里外的青风镇赶去。
这人剑眉星目,高鼻薄唇,虽须发间略有沧桑,却难敌英飒之气。他不是别人,正是明教前光明左使杨逍。如今,他虽仍是明教中人,却早已卸任许久。
杨逍平生不喜雨水之物,原本可暂缓几日,怎奈他心中焦急,自然一日也不想耽搁,这才冒雨赶路。
若说仅凭一只银簪和两句诗并不能判定一人生死,但他偏认定这其中定有蹊跷,二十年前他一时犹豫止步不前错过一次,遗憾半生,这次无论如何都要追查到底。
转眼间杨逍已到青风镇口。天气湿冷,但街上撑伞行人不少,杨逍下马步行,抬手将斗笠压低了些,近两年明教在江湖和朝野之上的名声较往昔更是不堪,为了赶路,少不得要以防节外生枝。
天色渐晚,看来今夜要在青风镇留宿一夜。杨逍打量了一番沿街店面,穿过人群的油纸伞,一家客栈的名字让杨逍征在原地。
“喂,你挡着我的路了!”
话音未落,一个一袭红衣的女孩子跳到杨逍面前,她手中的油纸伞挡住了杨逍的视线。
杨逍轻叹口气,并未理会,抬脚继续前行。
那女孩子约莫十八九岁,苹果一样粉嘟嘟的小脸上一双长睫忽闪的大眼睛格外幽深明亮。她一人在街上瞎逛,正愁找不到人消遣,可谁知竟遇到这等木讷之人,当她这个大活人是空气么?
“喂你站住!”
杨逍依旧不闻不问,牵着马往前面客栈走去。
红衣女子一个闪身挡在杨逍面前。
“你听不见我在和你说话吗?”
杨逍缓缓抬起头,一双渊目如冷箭一样散发寒光。
红衣女子登时呆住,这人,好眼熟,像是在哪见过?
在哪见过呢?啊!难道是他!
当她回过神来,一人一马已经远去。
“你可是杨逍吗?”
这一声大喊,半条街的人都听得到。
杨逍心下一惊脚底用力两步闪到女子面前,只手将她提起往马背上一扔,策马往前面客栈奔去。
“那不是醉香楼么?原来他也要住这个客栈。”红衣女子心思慌乱,一时无措,不知待会儿该如何开口,此刻只能呆坐在马背上,距离之近,甚至能闻到蓑衣被淋湿的雨水气息。
二人在醉香楼门前下马,早有小厮跑来牵马,另有小二前来招呼。
“二位客官里面请,”说着看了一眼红衣女子,眼神略变,正要开口,被红衣女子一个眼神给吓退了,“快快,里面请!”
他们的伎俩自然逃不过杨逍的眼睛,索性懒得理会,对小二道:“一间房,晚饭送至房内即可。多谢!”
小二忙不迭的点头应着在前面带路,那红衣女子不远不近的跟在后面。
杨逍也不阻拦,任由她跟着。
店小二依照吩咐为杨逍挑选了一间临街房,如此这般客套一番便退下了。
杨逍自顾自的脱下蓑衣斗笠,抖了抖身上早已渗透的雨水,准备将外衣脱下,这才想起屋内还有一人,于是停下手上动作,转身说道:“姑娘这一路跟的着实紧,想必有一肚子的话要说,我给姑娘一盏茶的时间如何?”
红衣女子一改之前蛮横,竟突然间支支吾吾起来。半晌方才鼓足勇气问道:“你当真是明教杨逍么?”
杨逍哑然,抬头打量了一眼面前这个女子,看年纪倒和不悔年龄相仿。想到不悔,杨逍眼神中多了几分慈爱和温柔。
“不错,是我。”
红衣女子喜不自禁流下泪来,双手险些把衣角扯破。
“我就知道,终有一天我们会再相见。”
窗外雨声渐响,一股寒意袭来,杨逍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红衣女子赶紧走过去关上了窗。转身的瞬间刚好和杨逍四目相对,一时慌了神险些撞到桌角。
“姑娘,这盏茶只剩半杯了。”
红衣女子这才支支吾吾的说道:“八岁那年,我被海沙派用毒盐所伤,幸得一位自称明教光明左使的人所救,才捡回一条命。当我在一农舍醒来之时,你已不告而别。这十年来我曾去明教光明顶寻过你许多次,都因你云游而未得见。后来我被家人监禁许久,但一有机会我便会溜出来寻你,苍天有眼,今日我可算找到你了。”
杨逍放下茶盏,浅笑道:“此等小事,我怕是不太记得,不过举手之劳,姑娘无需放在心上。”
红衣女子急了,忙说道:“救命之恩,定当结草衔环,恩人虽如此说,但晴桑却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晴桑?”
“我叫纪晴桑。”
杨逍不由得怔了一下,缓了一缓问道:“姑娘,姓纪?”
晴桑下意识的点点头,登时之间竟觉得窘迫。
“恩人,可是想起纪女侠?”
杨逍听她提起纪晓芙,脸色略显不悦,正色道:“姑娘的心意我领了,天色不早男女多有不便,姑娘也该歇息了。”
此时恰好店小二端饭菜进来,纪晴桑忙抢过饭菜摆放整齐,然后连推带赶的把店小二轰出门去。
“方才我在外觅食,恩人强行把我掳了来,这会儿肚子饿的厉害,饭菜这么香,你怎舍得赶我走?”纪晴桑说着一屁股坐了下来。拿起筷子就夹菜吃。
杨逍见她这模样,和不悔当年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扫了一眼饭菜,无奈的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竟是一双暗褐色的竹筷。
纪晴桑看得呆了,忍不住笑道:“恩人竟有如此癖好?”
杨逍自顾自的斟了一杯酒,举至唇边一饮而尽。
“我杨逍无意对谁有恩,更不想别人报恩。念你是小辈,就暂且不与你计较这般许多。吃完饭便去罢。”
纪晴桑嘟囔着又往嘴巴里塞了许多菜,一边嚼一边盘算着怎么报恩。
“恩人......哦,逍叔叔不想知道我是谁吗?”
杨逍宛然一笑,接着又饮了一杯:“不想。”
纪晴桑干瞪了他一眼,心想,当年纪女侠为何会爱上他?这分明就是一块石头。但她一门心思想着他能多开口说几句,于是绞尽脑汁搜罗各种奇闻趣事逗他。
“那你可知十日后江南会有一场盛事么?”
听到“江南”二字,杨逍果然停下来,问道:“什么盛事?”
纪晴桑心里纳闷,他许是记得江南之事罢,却假装忘却。我偏不告诉你。一拍脑门假装懊恼道:“哎呀,怎的一时之间想不起来?这脑袋怕是不听使唤了。”
杨逍剑眉微皱一时不妨竟钻了她的圈套,无奈的摇摇头。
纪晴桑见他这番神情,心里登时痛快不少,笑问道:“难道你此番要去江南?”
杨逍此时已吃饱喝足,随手把筷子清洁干净重新装回布包。并不理会纪晴桑的问题。
“若你去江南,我对那极熟,每条街道闭着眼都走的过来,引路寻人更是不在话下,逍叔叔可随时开口。”
“多谢姑娘好意,杨某并非要去江南。”
纪晴桑又碰了一鼻子灰,蔫蔫的站起身走到门外喊了小二收拾了残羹。
窗外夜深,纪晴桑心知不能再叨扰,于是走到杨逍身边,拱手道:“逍叔叔今晚好生安歇,明日晴桑再来请安。”
杨逍回身还礼,心里叹了口气,此处怕是不能久留了。
纪晴桑离去后,杨逍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她那句“江南盛事”不知是玩笑还是真事,若和晓芙有关又该如何是好?这样想着杨逍更加无心睡眠,怎得因一个丫头的一句话就如此心神不宁?
杨逍走到床前坐下,从包裹里掏出银簪仔细的抚摸一番,满眼的温柔 实不多见,连日的奔波让他一碰到床榻不由得困倦起来。但打定主意要尽早离开,于是手握银簪和衣而卧,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房顶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杨逍向来浅眠,听到声音,立刻坐起身把银簪收好,悄悄的取下龙泉剑,走到窗边。
听了一会儿脚步声,杨逍冷笑,心下想道,区区三人也敢来做这等龌龊之事,当真不晓得我杨逍是何人。想毕,悄然退出房门,躲在门外窥探。
杨逍在门口等了半天,那三个贼人才翻窗进屋。心里不免可笑,如此愚笨,想必是山野贼寇为劫财而来。如此一想,杨逍便不想与其纠缠,免得节外生枝,不如即刻离去,也省了许多麻烦。
于是,拿着行囊便要离开,刚走两步,突然房门大开,三个贼人一起扑过来,登时栽倒在他面前,七窍流血而亡。
不过一个转身的功夫,竟在杨逍眼皮子底下无声无息的连杀三人,这暗中之人功夫着实了得。不知是敌是友。不管怎样,此地都不能久留,杨逍几步踏进房内轻身从窗户翻下楼去。一声口哨,黑暗中奔出一匹骏马。
“追影,我们走。”杨逍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追影载着杨逍一路狂奔,渐渐的杨逍感觉越来越困倦,恰好遇到一间废旧的破庙,便想着暂且小憩,待天亮再赶路不迟。
遂下马进了破庙,找了一处干燥的稻草,一股倦意袭来,杨逍也未多想,便躺下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只觉一股热浪袭来仿佛置身火海一般灼热难耐,挣扎之中顿觉浑身异样,糟糕,怕是中了敌人奸计,只不知是什么毒。
杨逍强撑着打起精神,坐了起来,定睛一看,果然,整座破庙已经被火海吞没,看来是有人要置他于死地。他毕竟不是常人,虽中毒但也未伤及要害,毒性只卸去他的力气,若是常人早昏死不醒,可他杨逍有张无忌临行前传授的九阳神功护体,这点小毒又算得了什么。当下运功将毒性逼出体外。
正准备飞身逃离火海,突然听到庙外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逍叔叔,逍叔叔。”
听到这个声音,杨逍叹了口气,缓缓站起身,四处打量寻找逃生之路。
“杨逍这个大魔头连杀我铁掌帮三位帮众,如今他已葬身火海罪有应得 ,晴桑,你就不要再如此执迷不悟了,好不好?”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让开!”
纪晴桑话音未落已奋不顾身的往火海里飞去。
杨逍刚找到一个出口准备逃出去,突然看见火光之中一个女子飞身而来,突然房梁横木坠落,滑过纪晴桑跌碎在地上,纪晴桑大吃一惊,一个失神竟往火中坠去,杨逍顾不得多想脚下踩地腾空而起,一把抓住纪晴桑就往破庙的另一边飞去。
如此这般折腾一番,天已蒙蒙亮。
纪晴桑在火中不小心被呛到,好在并无大碍,依旧昏睡。
杨逍牵着追影,追影托着纪晴桑,就这样缓慢前行。
天已大亮。几个农户扛着农具闲聊着和杨逍擦肩而过。
果然走不多远,前面出现一个村子。杨逍把纪晴桑托付给一户农家,主人热情留他吃了早饭,杨逍临走留了些银子并嘱托了一番,这才骑上追影绝尘而去。
行不多久,但见一道大江横在前面。
杨逍走到渡口,询问一番,恰好有一艘船要往江南去,半个时辰即可出发。杨逍付过银钱,准备登船。
突然身后传来几声呼唤。
“逍叔叔,逍叔叔留步。”
杨逍牵马的手猛地一紧,这丫头!
“逍叔叔,你,你又不告而别!”
纪晴桑气喘吁吁的跟上来,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
“姑娘,杨某有要事在身,咱们就此别过罢。”杨逍说完抬脚就要走。
纪晴桑疾走几步挡在他面前。一抬眼看见杨逍背后的渡口匾额问道:“逍叔叔,你可知这江临渡的故事么?”
杨逍顺着她的视线回身望去,果见“江临渡口”四个大字题于渡口牌匾之上。无意识的轻咳了一声,说道:“不知。”
纪晴桑走到杨逍背后,半晌方道:“当年这里本不叫江临,而叫风陵,后便于和北风陵有所区别,所以才改为江临。而这提议修改的,不是别人,正是郭靖黄蓉之女峨嵋派祖师郭襄前辈。”
听到“郭襄”和“峨眉”,一瞬间那些过往记忆纷纷在杨逍的眼前浮现,杨逍轻叹了口气,不经意间看见纪晴桑天真清澈的双眸正盯着自己,眼前的这个丫头像极了当年的纪晓芙,可是他却不再是当年的那个杨逍了。
四目相对,纪晴桑的心里犹如小鹿乱撞,脸上早飞上红霞,羞怯的转了头,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杨逍的眼神,任谁对视过都会如同触及电光火石一般罢,更何况是这样一个情窦初开的单纯少女。
半晌,纪晴桑缓缓说道,“十年前,我在这渡口等过你。十年后,我竟能和你一同站在此地。这难道不是,不是冥冥之中的缘分么?”
杨逍负手而立,面对着滔滔江水,出了会儿神,嘴角泛起苦笑。转身对纪晴桑说道:“儿女之事杨某不懂,姑娘错爱杨某更是承受不起,江湖路远,咱们就此别过罢,珍重。”
纪晴桑刚想开口,突然感觉到似有一群人马往这边奔来,恐怕是那个冤家追了过来
江临渡口,风萧瑟,故人重逢一朝分。纪晴桑用了十年寻遍大江南北,打听杨逍的下落,沿途之中对他的事迹也略有耳闻,无奈江湖之大,总未能得见,如今上天怜悯他乡重逢,岂不是天赐的良机,让她报答这救命之恩么,纪晴桑虽年幼顽劣但却懂得知恩图报的道理。常听闻杨逍残暴阴狠,是个大魔头,但她却不苟同,当年他本可以袖手旁观,却为了救她与海沙派大打出手,如今再一次救她于大火之中,上一次救命之恩尚且未报,如此这般恩情,她又该如何报答。
不过是短暂相处,纪晴桑这个妙龄少女的心里对杨逍已然好感倍增,这种情愫说不清道不明。她也知纪晓芙过世多年,人死不能复生,若她坚持跟随,是否还有一丝希望?
常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她没有“涌泉”的本
事,那“细水长流”岂不好么。
虽说杨逍表明了心迹,但她却无丝毫退缩之意,正想着如何应对,突然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朝这边奔来。
“糟了。”纪晴桑暗叫不好,当下只想着尽快让杨逍脱身,便不再多说什么,“逍叔叔,咱们后会有期,快些上船罢。”
杨逍装作不经意的瞥了一眼江岸,并未要走的意
思。
“逍叔叔,你快走!”纪晴桑知杨逍武功高强,但毕竟昨晚中了铁掌帮的软骨散,若此时交手,强用功
力难保不再次毒发。
果然顷刻间,乌压压一大群人马已将渡口围满。为首的是一个白面少年,一袭藏青骑装配玄色金丝马
靴,英气逼人。
“佟戈,你好卑鄙,我再问你,解药到底给还是不给?!”纪晴桑绕过杨逍跑上前去,单薄弱小的身体
想护杨逍周全。
那白面少年正是铁掌帮少主佟戈,因爱慕纪晴桑而不可得,遂将一腔愤恨都转移至杨逍身上,欲除之而后快。这才设下毒计,想光明正大的除掉杨逍。
只可惜一招不慎,计划失败,但他如何甘心,不愿错失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
“杨逍,他这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杀害我铁掌帮三位无辜弟兄,如今还想逃脱,我凭什么给他解
药?”佟戈说着下意识的摸了摸胸口。
“如此说来,你承认是你陷害的他了?”纪晴桑将了
他一下,佟戈自知心急口快,这下反而落了口实。
杨逍冷笑一声,道:“铁掌帮?呵,想当初铁掌帮第十三代帮主上官剑南,仁侠!传至裘千仞,卖国求荣,实为不耻。今日得见铁掌帮有如此后人,可
惜,可惜!”
佟戈听完怒不可遏,腾的一下从马背上飞起,“杨
杨逍,我杀了你!”挥掌便朝杨逍击来。
“好!我杨逍今日就一并收拾了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败类!”杨逍冷笑了两声,一把将纪晴桑拎至一旁,
双臂展开飞身迎了上去。
“逍叔叔不要碰他的手掌,当心有毒!”纪晴桑下意识的喊了一声,千钧一发之际,杨逍一个转身闪到佟戈背后,左手抓住他的后背,右手轻点穴位,佟戈已然动弹不得,轰然倒地。
纪晴桑一个快步上前抽剑架在了佟戈的脖子上,威
胁道:“快交出解药,饶你不死!”
佟戈仰天苦笑几声,半晌方道:“晴桑,我佟戈等了你十年,终不敌你寻他杨逍十年么?也罢,今日能死在你的剑下,是我的荣幸。动手吧!”
杨逍听闻,不由得一怔,回头看了一眼盘坐在地的佟戈,此人虽阴险狠毒,但这番痴情,竟颇为难
得。
“好一个痴情郎!杨某还有要事在身,恕不奉陪,各位,告辞!”
纪晴桑见他要走,急着忙喊道:“逍叔叔,我还未拿
到解药呢。”
杨逍头也不回,扬了扬手中的小玉瓶,翩然而去。
杨逍身中剧毒,伏案难起,千算万算未料到竟遭本教弟子毒手。
耿虎和陈疆众人见杨逍大势已去,便围到唐文才身边邀功道:“ 您看,这任务也完成了,咱事先讲好的五百两,是不是也该,”耿虎边说边手上比划,求财若渴。
唐文才瞅了一眼耿虎,冷笑一声,道:“放心,别说五百两,就是五千两,”说着手上按按发力,眼神阴狠,“我也烧给你!”说完一掌将耿虎打死。
陈疆等人见耿虎已死,大惊失色,四散逃开。
“一个活口都不许留。”唐文才一声令下,崆峒派众弟子领命而去。
杨逍自封穴道,不敢强行运功,勉强保持清醒。他闭目盘膝而坐,一声不吭。
唐文才走到杨逍面前,打量了他一番,突然大笑道:“堂堂大魔头杨逍不过如此!我唐文才说过要报仇就一定做到,你杨逍今日落到唐某人手里,谅你插翅也难飞。”说罢见杨逍没有动静,疑惑地围着他走了两圈,确定他依然活着,于是接着说道,“想活命也不难,我听说魔教张无忌临走前将九阳神功传授给了你,若你今日将九阳神功口诀复述下来,我便将解药给你,对朝廷谎称你已死,如此岂不两全其美么?”
崆峒派的羯蝎清剧毒无比,中毒之人一个时辰内若未能服用解药,便会全身溃烂而死。杨逍幸得有九阳神功护体,毒性尚未蔓延,但需两个时辰他方能将体内之毒逼退。
崆峒派弟子回来复命,看样子已将那几个明教叛徒灭净了。
唐文才情绪焦躁,当着众弟子的面,便不好再逼他复述九阳真经,私下算计着先带回去再从长计议,但又恐他功力甚高,毒药尚不能奈何他,若将他四肢折断,岂非万无一失?
于是手上运劲,朝杨逍袭去。
千钧一发之间,忽然一阵大风掀动船身,众人一时不稳,跌倒在地。紧接着江水翻腾,惊涛骇浪。
“青天白日,何以有如此风暴?”唐文才心生疑惑,于是冲头顶吼道,“究竟是谁,何不出来比个高下?装神弄鬼算什么好汉!”
果然,只见江潮尽退,一袭白裳独立船头。
“你,你是何人?”唐文才领着众弟子从船舱里奔出来,故作强悍地问道。
那白衣女子面纱如烟如雾,薄如蝉翼,容颜若隐若现,却不可辨。
“你当真想知晓我是何人?”白衣女子声音空灵绵长,亦真亦幻。
唐文才不由得心里酥酥的痒痒的,一时间竟徒生倾慕,痴痴地点头。
白衣女子嘴角冷笑,幽幽地说道:“你可知,动了我的人会是何下场?”
崆峒派众弟子已经痴傻,浑然不知女子在说什么,只是跟着点头。
“姑娘,请明示。”唐文才说着已经向前走去。
白衣女子眼神闪过一丝冷光,右手伸出,只见一缕清水在她掌中环绕盘旋,唐文才登时清醒大半,失声喊道:“你是,你是蓬莱仙岛的人!”话未落音,崆峒派众弟子已被水绸带紧紧勒住脖子。
“你,你是玉面小蛟龙?!”
白衣女子手上用力,崆峒派众弟子登时两眼发黑,被水绸带的力道拉扯着往江里落去。
唐文才落下瞬间,怀中解药已被白绸子卷走。
“敢动我的人,死不足惜!”
白衣女子拿着解药匆忙往船舱跑去,杨逍早已听闻船外动静,也知晓这白衣女子就是江湖上传闻已久的神龙见首不见尾人称“玉面小蛟龙”的蓬莱岛龙陵儿。
龙陵儿走到船舱见杨逍背对着自己,盘膝稳坐。犹豫片刻走到杨逍身后,悄声道:“杨大侠,请恕我冒犯之罪。”于是伸手点了杨逍的穴道。
杨逍渐渐昏睡过去。龙陵儿将解药倒入杨逍口中让他吞下。然后缓缓摘下面纱,轻声道:“逍叔叔,我带你去江南可好?”
青衫女子正是二十年前杨逍救下的江伯维之女,江家唯一血脉江雁儿。那时的她不过五六岁,遭奸人所害遍体鳞伤,耳聋口哑。杨逍把她救下后安置在一处山林僻所,打算寻来江家亲人便送她离开。
杨逍曾许诺护其一生周全,后来明教祸事连连他便将此事暂搁置了。谁曾想二十年后再重逢,她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看情形竟和常人无异了。杨逍爱怜的抚摸着雁儿的脸颊,余光一瞥看见雁儿脖子里那条项链。一瞬间往事呼啸而来,街风吹动她腰间环佩,叮当作响。
当年在山林僻所,还有杨逍虏来的峨眉女侠纪晓芙,她本欲逃走,可念在雁儿的悲惨遭遇和尚且年幼,纪晓芙动了恻隐之心,留下照顾她。几日相处,纪晓芙心中对这胜似世外桃源般的生活竟有眷恋之态,三人外出行走,不知者定当他们是一家三口。
闲来之时,杨逍带着纪晓芙和雁儿溪滩同游,戏水、捉螃蟹。有一回,雁儿在水里捞了很多小贝壳,比划着让杨逍回去给她串起来,一时高兴跑的急了跌倒在石滩上,磕到了膝盖,所幸没有大碍,杨逍心疼不已,随手捡起雁儿脚下一个小石头想捏碎了给雁儿解气,但雁儿却一把夺过去捂在胸口,非常喜爱。回去后杨逍就用小贝壳做了极其精美的小物件挂在了雁儿腰间,还用那颗石头做了一条项链送给她,雁儿都一一戴着,甚是欢喜。
转眼间不过昨昔,竟已过了二十年。
“杨伯伯,真的是你吗?”雁儿拉起衣袖摸了一把眼泪,浓密的睫毛下忽闪着湿湿的大眼睛,甚是娇美。
杨逍方回过神,慈爱的扶着雁儿的肩膀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看到她鼻子右侧那颗淡淡的痣,叹道:“真是我的雁儿,多年不见,你都已经是大姑娘了。记得那时你还只有这么点大,在石滩上跑还摔跟头,也喊不出疼,怕我们......担心,”说着又想起那时的纪晓芙,杨逍苦涩的笑了笑,接着说道,“你现在,这是,好了?”
雁儿欣喜的猛点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憋了半天说道:“多亏了神医,我现在已经全好了。”
杨逍想起方才她脚上功夫,歪头笑道:“还拜了师傅?”
雁儿羞涩的点了点头,道:“算,算是吧,师父他神龙见首不见尾,行踪不定,我也极少见他。”
看她这神情,这位师父,多半是位风流倜傥的翩翩公子了。女孩家的心思,杨逍也不便多问,于是转口问道:
“你说的神医,是?”
“这个神医,你一定认得,他就是蝴蝶谷旧主人,胡青牛。”
听到“胡青牛”的名字,杨逍的手明显抖了一下,雁儿疑惑的看着他,突然像是想起什么,问道:“纪姑姑呢,我走了之后,你们可是成亲了?好想她,不知她现在可好?”
杨逍双手从雁儿手上滑落,失落的转过身去,不知如何回答她。
雁儿有点急了,跑到杨逍面前追问道:“她为何没同你一起来?莫不是,你们又有了宝宝,行动不便?”
想到这里雁儿倒有些开心,按时间来算,纪姑姑定是要有第二个,说不定是第三个宝宝,如此说来,她就是多了弟弟或妹妹,若真是这样,那势必要去一趟坐忘峰探望了。
杨逍不忍让她难过,说道:“你说的没错,我和晓芙有了一个女儿,晓芙给她取名,叫杨不悔,如今不悔已嫁人,有了身孕,你纪姑姑,”杨逍艰难的吞咽一下口水,酸涩难忍,半晌接着说道,“要留下来照顾她。”
雁儿一听登时惊得捂住嘴巴,想不到离开的这二十年,坐忘峰发生这么多有趣的大喜事,她竟一件也没赶上,自从被胡青牛医治好后,她便被师父带走,没有命令不得离开江南半步,别说坐忘峰,就连西域明教的事情她都一概不知。
“不悔妹妹,她嫁给了谁?我猜定是江湖上哪位青年才俊英雄豪杰,若非如此,杨伯伯又怎会看得上!杨伯伯快和我说说。”
杨逍沉吟半晌,回道:“不悔她,嫁给了,一个对她极好的人,他们,很幸福。”
雁儿不由得听的痴了,一脸神往。
“一个对她极好的人。”雁儿口中喃喃自语,心思却不知道飘向了何方。
两人正各自出神,忽听得一阵马蹄之声,转眼间追影已狂奔而来,杨逍暗自寻思并未唤它,定睛一看,竟见追影身后一条鲜红的血迹蔓延而来。
糟了,追影定是遭人毒手!杨逍立即警觉起来,追影奔到杨逍面前,想驮着他离开,杨逍却并未上马,回头命雁儿牵好追影,他倒要看看究竟是何人,如此卑鄙下流。
果然不多时,从四面八方的街道里钻出来乌压压的一大群人,把他们团团围住,街市百姓一看这阵仗,吓得个个抱头逃窜,原本热闹的集市霎时间竟静的出奇。
为首的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在江陵渡口被杨逍一招制服的铁掌帮少帮主佟戈。想不到他非但不念不杀之恩,反而恩将仇报,一路跟踪而来。
若非上次杨逍念及他一片痴情,今日又何来这番苦恼。
杨逍摇摇头,眯着眼睛看着骑在马上的佟戈,一言不发。
“杨逍!你这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今日谅你插翅也难飞,识相的就乖乖束手就擒,我便留你一具全尸,否则,咱们新账旧账一起算,到时你怕是求饶也晚了!”
杨逍若无其事的整了整袖口,淡淡的说道:“用周颠的话讲,年轻人你嘴巴也忒臭了,听着叫人恶心,早知你今日如此冥顽不灵,我当日在江陵渡口就该给你个了断。”
提到江陵渡口,佟戈怒火中烧,吼道:“是你!你害死了晴桑,我佟戈今天就要拿你的人头来祭奠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