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她将一切整理停当,已然过了午后。虽说是佛门清净之地,可大相国寺到底是皇家寺院,建设自然不比寻常,厢房也显得分外宽敞。纵使她已列了些许陈设进来,仍旧显得带着几分空旷。索性她自小便随着父亲在军中常驻,对于这些身外装饰之物,到底也算不得太过在意。而今南窗底下阳光正好,她兀自背窗而坐于桌前,随手翻阅着一本诗集。
她本不似寻常女儿一般擅长女红与丝竹,除了史书与兵法,所能够为她解乏的,不过也只剩了这些许诗书而已。“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谢缡缊轻轻吟诵着李贺的《雁门太守行》,脑海中却不由地浮现出了昨天夜里在内室之中,父亲同她说过的话。
太子乃国之储君,天下之希望。可若是连自己的骨肉兄弟都容不下,这样的君王,真的值得让她、让天下有志之士‘提携玉龙为君死’吗?
谢缡缊轻轻蹙了蹙眉,攥着书页的手指不禁收紧了些许。那一层薄薄的宣纸刹那间便裂开了一道清晰的痕迹,在她的掌心上传来丝丝刺痛之感。谢缡缊微微一怔,缓缓的松开了手,颇有些无奈的随手将书放在了桌面之上。她静静的盯着那褐色的桌面,看着身后的阳光缓缓照射在木桌之上,形成一圈圈清晰的光晕。
“择善,今日晨间便听到隔壁厢房内似有喧嚣之声,可是什么人客居至此?”苏御正由贴身的宦官张择善伴着,自屋中款步而出。他看着窗外暖意融融的阳光,只觉心情甚好。忽而又似想到了什么一般,他侧过头去,看着张择善,缓缓开口问道。“殿下,是小谢将军。谢将军出征西北,特命小谢将军来此停歇,与殿下一同完成祝祷之仪。”张择善微微颔首,带着几分恭敬的解释道。
“雨濛?”苏御不觉愣了一下,脑海之中赫然浮现出少女昨日飞身而去,衣袂翻飞的模样。他不觉轻轻笑了笑,一双如同黑水晶一般清亮的眸子里,此刻正带着几分欣然。张择善点了点头,应声道:“是。”他话音尚未落下,苏御却已昂首向前阔步而出,直转向旁边的厢房中去。午后和暖的阳光落在他那淡蓝色的外袍之上,显出一层淡淡的光晕。
两人的厢房本就相邻,苏御不过走了几步的距离,已然来到了谢缡缊的窗前。她南面的窗户打开着,此刻正有阳光徐徐的洒落她的屋子。屋内的少女仍旧是一袭玄色的衣袍,不同的是,今日择了一种略有些花样的银辔,将她那如同黑色锦缎一般的长发束起。她此刻正背对着窗子坐着,略微颔首,似乎是在看着什么。苏御不觉轻轻一笑,开口轻唤道:
“雨濛。”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窗沿之上,目光之中带着几分随意,可等了片刻,却并不见屋内的人给予任何回应。苏御不觉愣了一下,只当她是看什么东西看的入了神,心中不觉带着几分好奇。他眉心轻动,双臂微微用力,径自从那窗中翻入进屋内,却因为动作不够娴熟,腰间的一枚玉佩轻轻撞在窗沿之上,传来一声脆响。苏御本能的愣了一下,却见做在不远处的谢缡缊猛然回过头来。
她正带着几分不解的看着他,眼眸中似乎还带着些许的迷蒙,白皙的脸颊之上更是泛起一片可爱的粉红色的云霞。可她的手心,却已然牢牢地握在了腰间悬挂的佩剑之上,动作的迅速让站在对面的苏御不禁有些瞠目。“七……七哥?”谢缡缊愣了一下,急忙松开了握着剑的手,苏御也终于反应过来,为什么她没有在第一时间给出回应。
原来……她竟是睡着了的。
“嗯。”苏御只觉带着几分尴尬,下意识的轻轻转过了头,将目光落在了窗外。虽说她素来以男装行事,可到底是女儿之身。若是细细算下来,他岂非实在佛门清净之地,擅自闯入女儿闺阁之中?如是想着,苏御只觉自己更带了几分唐突,他忙后退了一步,似想要激昂两人之间的距离拉的更远一下。
谢缡缊起先尚带着几分迷蒙,可看着他那有意回避的目光,却也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迅速地将目光转了过来,有些呆滞的凝视着桌面上的光影。她只觉脸颊上的粉红此刻已然化成了如花露般娇艳的红色,滚烫的感觉更是一直蔓延到了耳根。谢缡缊只觉那一瞬间,自己的心跳恍若停了一拍一般,一时间竟然带着几分无措。
两人就这样一个站在墙角,一个坐在桌前,沉默了好半晌,都没有开口。南窗的阳光徐徐落在两人之间的空地之上,将整个屋子都戴上了一层融融的暖意。
“七哥……怎么到这儿来了?”过了良久,谢缡缊才将有些难以言说的心情平复了下来。她轻轻抿了抿唇,却仍旧带着几分紧张,故而并没有转过头去看苏御,只是轻轻一笑,开口说道。“闲时听择善说起你过来了,便想……前来看看。”苏御缓缓地收回了目光,一时间却也没落在谢缡缊的身上,而是盯着那地面上洒落的光晕,轻声应道。
“七哥先坐,我给你泡茶。”谢缡缊只觉脑子里那根名叫做‘思考’的神经显然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只得有些僵硬的站起了身。方才迈开脚步,她忽然觉得脚下一软,身子本能的向前一倾。正当她匆忙要卸下腰间的长剑已做支撑的时候,苏御的手,已然紧紧地握住了她的小臂。
“怎么了?”苏御轻轻蹙了蹙眉,带着几分担忧的看着面前的谢缡缊。她同样也在看着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苏御,一双灵秀的眼眸中,此刻竟带着几分迟滞。他身上仍旧带着那好闻的檀香气,一身浅蓝色的外袍勾勒出他修长的身形。最为好看的,还是他那双眼眸,似乎永远都闪烁着如同星辉一般的光芒。他身上虽然带着几分书生气,却丝毫不显得文弱。相反,谢缡缊总觉得,他恍若一个,能够揽怀天下的人物,一如当年的汉文帝、唐太宗……
“雨濛?”苏御仍旧紧紧攥着她的手臂,声音却不由得扬起,似乎带着几分意外。他轻轻开口,似尝试性的唤着她的字,这才将谢缡缊那早已经飞到九霄云外的思绪完全拉了回来。她匆忙低下了头,似乎带着几分羞怯。过了片刻,他才见她微微摇了摇头,开口说道:“只是方才坐了太久,腿有些麻了,没事……没事。”“啊?”苏御听到她的话,不禁微微愣了一下,唇角本能的扬起,一声轻笑自他的唇边而来。他兀自迈开脚步,引着她在一旁的桌前坐下,随即兀自在她对面落了座,笑问道:
“你平日里,也是这般指挥千军万马的吗?”他语音微微一扬,语气中的玩笑之意甚为明显。谢缡缊当然也听出了他语音中的调侃之意,不禁轻笑一声,开口说道:“倘若真如今日七哥所见这般,岂非成了天下之大不幸?”“也是。”苏御轻轻一笑,认同的点了点头,随即将目光落在了她桌上翻开的书卷上。看着那带着几分残破的页脚,他不觉来了几分兴趣,伸手将那书卷拿起,落目问道,“看什么呢?”
“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让七哥见笑了。”谢缡缊扬唇笑了笑,并没有遮掩之意。苏御只见那首《雁门太守行》赫然入目,不觉轻笑一声。他随意的将手肘搭在了一旁的一个靠枕之上,将身子微微前倾了几分,开口问道:“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燕昭王,可是雨濛心里,所崇尚的圣君吗?”
“修筑黄金台,为的是广纳贤才,匡扶社稷。他外用苏秦,内用乐毅,休养生息,民生安乐。正因如此,才有后来,大破齐军,齐湣王败退而死之结局。如此之人,当称得上是位贤能之君。”谢缡缊轻轻点了点头,一双明亮的眸子里涌现出清晰的向往之情。苏御看着她那略微有些波澜的语调,心绪也未免随着她的话语,带上了几分飘忽。
他缓缓将身子坐直了些,将书卷,随手放在桌面之上,一双眼眸徐徐抬起,看着坐在对面的谢缡缊:“苏秦、乐毅皆是燕国之贤才,圣主与纯臣共治天下,方才能有百姓和乐、天下安康的局面。天下兴亡,在乎贤臣与小人,更在乎君主。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君王与臣子,与天下,都好像是一池泉水的源与流,源清则流清,源浊则流浊。”
苏御说着,缓缓垂下了目光,那低沉而磁性的声音李,似乎带着几分无声的叹息。谢缡缊恍惚间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自他的眼底飞快的出现,又飞快的消失。她不禁轻轻蹙了蹙眉,刚想开口去劝,苏御却忽然再次开了口,徐徐说道:“只盼父皇能身体康健,方才能守住……大梁江山安稳。”“官家是天子,自有上天护佑。况且七哥如此这般赤诚之心,天地可鉴。佛祖感念七哥赤诚,也定然会保佑官家早日康复。七哥……不必如此挂心。”
谢缡缊轻轻叹了口气,向着苏御扬起了一个安慰的笑意。苏御缓缓抬起了头,看着坐在对面的少女。阳光正洒落在她那宛如乌羽一般浓密的黑发之上,似泛起一层金色的光晕。他不禁轻轻笑了笑,一双眼眸轻弯,开口问她道:“缊儿可愿做乐毅,祝燕昭王复亡国之耻?”他语音平和,一双眼眸中虽带着笑意,却有雄心燃起。谢缡缊不禁坐直了身子,好看的杏仁眼中,同样带着清晰的坚定之色:
“缡缊愿助七哥、助大梁匡复北境,再登鼎盛。”两人的目光倏然间对上,一个似天边骄阳般熠熠生辉,一个似皎皎月轮清泠高雅。谢缡缊也是在那一瞬间明白,究竟什么才是真正的知己。你不需要有太多的语言,太多的交流,只是一个淡淡的目光交汇,足以让对方明白你心中最为真诚的想法和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