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后梦中现实,佳斯都没再见到佳忆。
一晃眼儿便是八年,她找了佳忆八年。
有人说:“佳忆杀了佳斯亲姐——万淑,她找她一定是为了寻仇。”
也有人说:“佳斯那么正直,肯定是为了被佳忆屠戮的三千人。”
都传佳忆丧心病狂,控制了所有人并杀之,而佳忆要寻仇。
其实不是的,佳斯想要的只是个原因,事情那么突然,那么令人费解,令人咋舌,一定有什么原因的,但她也确确实实看见了那尸体中的芯片——佳忆亲手发明的。
慢慢地,她也觉得自己是在自欺欺人了。可当看着自己手腕上的五色线,又编出了个理由,她甘愿相信这个自己编出来的,充满希望的故事。
麻药渐渐散去,她的思绪被拉回现实,棚顶的灯光晃眼,身下传来刺痛。
佳斯想起身,伤口却撕裂地疼,她唇色苍白,一动也不能动。
“她醒了。”有人说,佳斯看不见是谁,但能听出是个女音。紧接着是一系列检查。佳斯配合着,后来就被通知可以走了。
她伤口还很痛得很,但都不及当初那一刀,那种痛远超过肉体的疼痛,而是深入魂灵,伤口八年也愈合不了,现在还在汩汩淌出血液。佳斯也不想多留,一个人忍着剧痛走出屋子,走出这高楼。
外面高楼林立,她显得是那么渺小,不会有人在意她的存在,她的疼痛,随便任何一座大厦倒下都足以将她碾为齑粉,压成肉泥。她在道边伫立,等风吹散了一些麻药残留在身体中带来的晕眩,拦下一辆计程车,该回去了。
“师傅,去观嘉小区。”佳斯坐进车里,告诉了司机目的地后阖眼休息。过了一会儿,她复睁开眼睛,上跨江大桥了。从桥上看,渺小的又不是佳斯了,是那些很高大的建筑。群星并未闪烁,被霓虹灯的光彩掩盖下去。楼房的倒影印在水上。水鸟箭一般射入,湖光潋滟,月的影,灯的影都破碎了。桥面上车水马龙,密得人透不过气来。
“你个小姑娘怎么半夜自己出来?多危险。现在监控是发达,但要真有事儿,等被人发现什么都晚了。”红灯,车停在下桥的第一个十字路口上,司机无聊,想与她说话。
佳斯并不喜欢这个主题的对话,但对方好歹是关心自己,她礼貌地回答:“有很重要的事非做不可。”
“哦,那你家里人怎么没人来陪你?”司机把车窗摇下,胳膊搭在上面。
佳斯顿了顿,这司机哪壶不开提哪壶,她迅速地回到:“没有。”
“你父母都去世了?唉,真可怜的孩子。”车又启动,左转进入了渭南路,环湖形式。两面都是树,路灯的光不足以照亮路面,司机打开了远光灯。
“我不知道父母,我是个孤儿。”佳斯十指交叉放在腿上,白皙的手腕上有一条五彩线。
“不能吧,你这身体挺好的呀。你看,我这六指都没被抛弃呢。”司机自顾自地说着,“当初可难了,人家学写字都很容易,听说我比别人多耗了整整一年呢,幸亏……”话到一半,司机从反光镜里看见佳斯正冷冷地看着他,闭了嘴。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误会。”司机尴尬地笑着。
“无妨。”佳斯不喜欢别人提这件事情,其实她根本不在意。这里的父母是谁她从未知道,但梦中的她知道,而且对她也很好。她瞟了一眼司机握着方向盘的手,的确右手的拇指与食指之间多出了一根手指。佳斯不好为难别人,主动搭起了话:“最近身体不太正常的孩子好像很多。”
司机赞同地点了点头:“是啊,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个月拉了至少有二十个孩子有缺陷的,什么眼睛瞎一只的,听不到的,说不了话的,痴呆的,侏儒症的,什么样的都有,还好现在医学发达。有什么事做个手术就好了,而且计划生育的还能在怀孩子的时候就干预,七岁以下的孩子有病的就少。可惜啊,我没钱,也没赶上那个好时候。我要是晚生下来二十来年就好了。”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没有谁一帆风顺地度过一辈子,但人们又都盼望着好,在“假如”,“要是”,“如果”的美梦中叹惋,在镜花水月的假象中陶醉,等到风吹皱了池水,镜面磨损斑驳,才肯醒过来,唉声叹气地面对现实,那些好的不过是黄粱一梦。
梦境再好,终是虚幻。
司机又把笑挤得明显一些,饱经沧桑的脸上显不出而立之年该有的雄心壮志,只剩沟壑似的皱纹。总有那么一些人,天时地利人和什么都没遇到。
就像天慢慢阴了起来,人们又不得不出去,不出去便没有活下去的资本。最先走的天还没下雨,后走的赶上有人发伞,只剩下中间的那群人受着雨,而可悲的是这中间的人又有分别——穷与富。如果这已经够让人叹息,那么接下来的分类是否会颠覆呢?中间走的穷人们再次因为一种东西区分,运气。运气好的有他人搭载,或者捡了伞。运气不好的,只能悲哀地在雨里挣扎。
他们似乎是被整个世界抛弃了,由于这样不幸的人太少,连数据都将他们忽略不计。其他人可以兴奋地感激世界,他们呢?诅咒怒骂?也许做过,也许没做过,这不太重要,事情并不会因为这改变。他们最终顺从命运,任凭浑身湿透,任凭风吹雨打。
佳斯静静地望着窗外,光怪陆离的景象中她费力品味着,想把那个很浅显又很深奥的道理从潜意识中挖出来。
“都是命,造化弄人。”
谁都违抗不了命运,它对一个人好或不好,从来与那个人无关。
而认命,当真是这世上最难也最容易的事情。
微乎可微地一声叹息,不知出自谁口,又进入谁耳。
计程车停在大门外面,铁门上“观嘉小区”几个字发出着幽深的蓝光。“十块。”司机从车里拔出一张卡片,上面写着几行字“里程:5.7千米,等待时长:10分钟,计价:10元。”佳斯将一个磁扣贴上去,发出“滴——”一声。“慢走。”司机收起卡片,电子屏上由“有客”的红字变为绿色的“空车”二字。
佳斯走到家门口,输入密码:428301015217——佳斯的身份号。金合欢木材质的门吱扭扭地打开,里面沙发上坐着一个女子,带着半张面具与手套,翘着二郎腿正打着电话。她抬头瞟了一眼佳斯,对着电话那头说:“不用找了,她回来了。”
佳斯愣了愣:“佳姬,你怎么在这里?”
“你先别管我为什么在这儿。你是否应该先交代清楚你去哪了?”佳姬问,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佳斯。
“我有她的消息了。”佳斯答非所问,脱了外鞋坐到佳姬身旁,揉着自己的额角。
“你还要找她?你疯了吧!啊?八年,八年还不够吗?”佳姬闻言变了神色,拽着佳斯的衣领。
佳斯拍开了她的手:“此事有蹊跷。三个月之后她会回来。”
佳姬愤然:“我看你是真疯了,疯到家了!她会回来?等着那群人弄死她吗?你能不能在这件事情上理智一些?你自己不动声色地就走了,我派了二十个人找你,另一边还得管理公司,付点责任吧!往常不是挺冷静的吗,怎么碰上她就不行了。她就活该死了。”
佳斯沉默了一阵:“抱歉,是我太过冲动了,这两天的损失从我的薪水中扣。还有谢谢你一个人管理公司。”
佳姬被她这种态度弄得恼怒,摔门而去,发出一阵巨响,佳斯坐在沙发上搓着脸。
为了真相,她可以做出很多事情,可以不去考虑那么多。如果她有苦衷要说,自己就听,如果真的合理听完了就把她塞进生活里,当个普通人对待,她们之间再无瓜葛。但如果佳忆真是平白无故杀了人,她第一个不会放过她。佳忆若是罪该万死,她希望亲自做那个刽子手。
转眼间,三个月过去了。
秋风萧瑟,打着卷带下来金黄的落叶。
佳斯抱回来一个人,毯子层层包裹。
佳姬大早上被佳斯一通电话叫过来,带着点起床气皱着眉看着沙发上的包没好气道:“真是她?怎么包成这样?不能憋死了?”
佳斯心里忐忑得很:“不知道。”
“可别被骗了,她可是你用身体换的。”三个月,佳姬自然都知道交易的事情了。
佳斯展开那毯子,瞳孔瞬间睁大了些,。
佳姬也是吓了一跳,迟疑着:“她这 ,是怎么了?”
佳忆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眼睛紧闭,墨黑的发盖在肩头,身上穿着白衣,轻纱的材质,隐隐约约透着肌肤的颜色。
伸手过去摸了摸那人的脸,温热,本是正常的温度,到了她身上却并非如此了。佳忆天生血液冰冷,室温多高,体温就多高。
“发烧了。”佳斯打量着毯子上的人,一点都不像当初那个持刀的人儿。
头发末梢打着卷,眉毛微微蹙着,一双丹凤眼被睫毛轻轻遮着,鼻梁的弧度柔和,唇瓣粉嫩,本身就是粉白的脸,因为发烧浮着一层薄红。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的人看了她,定会觉得这只不过是个生病了的美人。
“很烫吗?”佳姬认真看了看。
“三十六七度?没什么大事,我照看着她就行,但要拜托你先瞒着其他人。”佳斯认真感受了一下,继而收回了手悬在半空,后又伸过去,握着她的手摩挲着。
“那是自然,我还不至于傻到把她抛出去。”佳姬拍拍衣裳,心里却想着别的。
这个人和她们纠葛之深,一句两句谈不尽。
算上已死的三千多人,这近万人若不是因为佳忆,根本就不会向如今一样好好的。
十年前,她凭一己之力,硬生生控制了一百人,不是为自己,也不是为她们三人,她要带这群人逃出去,逃出去这个鬼地方。
未成年人保护基地,
队伍里所有人毕生的噩梦。
这是个孤岛,连名字都没有,他们也一样,连名字都没有,同样,他们也都不为人所知。出生在这儿就是为了实验,他们不是人,是实验品,所以不配拥有名字,只有代码。而这实验的目的,主使到现在还是个谜。
他们自打还是胚胎时便被注射了各种的药剂,活下来发育好了就被塞进一个小屋子。婴儿时,屋子中一遍一遍播放识字的视频,啼哭折腾,没人来,只有定时送来的饭,孩子哭累了,饿了,抓着饭往嘴里塞,不知要做什么,不知自己是谁,不知在何处,直到了说出了第一句话,才被接出去,后来的日子就是学习、训练、打架,好的、强的、赢的得不到好处,倒是差的、弱的、输的能得到些,伤与痛,泪与血。
这是噩梦的开始,不及正戏半分。
苓妙院是前六年,有人想要逃出去,其中不乏有人尝试逃过,最后都是被抓回来,脱了衣裳狠狠的打,在所有人面前,满身青青紫紫,耻辱和疼痛。上面的人哭号求饶,下面的恐惧害怕,经过这么一轮,就没人想逃了,没人敢逃了。
孩子们有个有“家”,每天晚上都可以回到那,每个人自己的屋子,但还在这里。自己做饭,不会也得做,不然只能饿死,自己睡觉,不敢也得睡,不然只能困死,一张床,几件衣服,一个厨房,一个卫生间,然后就什么也没有了,会有人送食材,也没有办法挑剔,给什么就做什么。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看不到出路,看不到未来。
活着成了唯一信念,他们知道要活着,出于生命的本能——求生,至于别的,原因不知,结果不知。
夏蝉冬雪赏不了,春华秋实看不见,浑浑沌沌,转瞬间便是六年,婴儿变成孩子。
孩子又被分三六九等,被抛弃,被售卖,被困养,身体最好的便被送到那个地方。
铺天盖地的规则席卷而来,他们跪在屏幕前,跪在自己的命前。
“未成年人保护基地法规
未成年人保护基地法规第一条,上级和基地人员命令需立即执行,拖慢者将罚1下;
未成年人保护基地法规第二条,禁止哭泣,违者将罚2下,制止后不服从者,加罚10下;
未成年人保护基地法规第三条,说话声音禁止超过50分贝,违者将罚3下,制止后不服从者,加罚20下;
未成年人保护基地法规第四条,禁止口出恶言,违者将罚5下,制止后不服从者,加罚30下;
未成年人保护基地法规第五条,5:00之前禁止起床,6:00之前必须起床,9:00之前禁止上床,10:00之前必须上床,违者每分钟将罚8下,制止后不服从者,加罚40下;
未成年人保护基地法规第六条,禁止于惩罚时段躲避惩罚、哭泣,违者将罚10下,制止后不服从者,加罚50下;
未成年人保护基地法规第七条,禁止侮辱基地人员,文字侮辱者将罚30下,语言侮辱者将罚40下,行动侮辱者(无接触)将罚50下,行动侮辱者(接触)将罚60下;
未成年人保护基地法规第八条,遇上级基地人员需行跪礼,未跪者将罚40下,提醒后仍未跪者将加罚70下;
未成年人保护基地法规第九条,禁止剩余饭菜,剩余超过500g将罚50下,每多剩100g加罚20下,不足记100g;
未成年人保护基地法规第十条,禁止携带任何外界物品入内,违者将罚60下,并没收物品;
未成年人保护基地法规第十一条,禁止私通外界,违者将罚80下,制止后仍有犯者,每私通一次加罚100下,累计加罚;
未成年人保护基地法规第十二条,禁止与异性接触,违者将罚100下,制止后仍有犯者,每接触一次加罚200下,累计加罚;
未成年人保护基地法规第十三条,禁止私自出基地,违者将罚200下,制止后仍有犯者,群罚1日;
未成年人保护基地法规第十四条,禁止违抗高与自己的人,违者将罚内容由被违抗人员绝定,无亡残即可;
未成年人保护基地法规第十五条,如故意污损基地物品及设施,行动者,群罚5日,亡残不论,若再犯加罚一日;
未成年人保护基地法规第十六条,每日需完成指定训练目标,学习目标,每周需接受小测试,每月需接受中测试,每季需接受大测试;
未成年人保护基地法规第十七条,1~8级人员需每日服侍高7级的人员半日。”
“补充:
1级人员衣服为灰色简装;
2级人员衣服为蓝色简装;
3级人员衣服为青色简装;
4级人员衣服为绿色简装;
5级人员衣服为黄色简装;
6级人员衣服为橙色简装;
7级人员衣服为红色简装;
8级人员衣服为蓝色常服;
9级人员衣服为青色常服;
10级人员衣服为绿色常服;
11级人员衣服为黄色常服;
12级人员衣服为橙色常服;
13级人员衣服为红色常服;
14级人员衣服为金色礼服;
基地人员衣服为紫色上衣黑色裤子;
群罚者需身披黑色纱巾于隐私处,其他部位禁止遮蔽。
升级准则:
1级升2级需2个月不受罚;
2级升3级需4个月不受罚,并创造1000点的价值;
3级升4级需6个月不受罚,并创造2000点的价值;
4级升5级需8个月不受罚,并创造3000点的价值;
5级升6级需10个月不受罚,并创造4000点的价值;
6级升7级需12个月不受罚,并创造5000点的价值;
7级升8级需14个月不受罚,并创造6000点的价值;
8级升9级需16个月不受罚,并创造7000点的价值;
9级升10级需18个月不受罚,并创造8000点的价值;
10级升11级需20个月不受罚,并创造9000点的价值;
11级升12级需22个月不受罚,并创造10000点的价值;
12级升13级需24个月不受罚,并创造11000点的价值;
13级升14级需26个月不受罚,并创造12000点的价值;
14级升基地人员需28个月不受罚,并创造13000点的价值,且试练通过。
降级准则:
一周受罚次数超过两次,一月超过七次降1级,降到1级再降级者,需受特殊惩罚,基地人员不降级。
争斗准则:
与等级高于自己的人争斗:
输罚50下,
赢奖20币,
与等级低于或等于自己的人争斗:
输罚70下,
赢奖10币;
斥责准则:
10下换1币,
100下换15币;
训练准则:
瑜伽运动30分钟换5币,
跑800米换8币,
仰卧起坐50换9币,
搬30kg物品500米换10币,
俯卧撑50换11币,
跳1000绳换12币,
跳远2米换20币,
跳高3米换50币,
累计次数/米数/重量/时间换币;
币的价值:
每有一人受罚一次,整屋币值降1点,持续一月无人受罚币值涨1点,初始币值100点;
基本价表:
住宿1000点/天,
衣物5000点/套,
吃食500点/天,
包扎50点/次,
其他物品换物时声明。”
条条框框的规则就像是一根根荆棘条,捆绑着,将他们带入地狱。爬得越高越能活得舒心,同时爬得越高又堕落得更深。欺辱别人能换币,那就做;讨好上级能换币,那就做。为了活着,他们能舍去一切,尊严,善意,情感,人性,甚至是自己。没人给他们看过熊掌,所以手里的鱼就是一切;没人教他们道义,所以活着就是一切。
四个人一间小屋,一套衣服,一个被赋予的名字,一条贱命。
只有这么多了。
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恶莫甚于死者,则凡可以辟患者何不为也?对于他们来说,这不是反问,是肯定。其实如果不是刀架在脖子上,谁又愿意不择手段,做冷血无情之人呢?求生是生物的本能,无可厚非。
而佳忆不同,她所欲有甚于生者,所勿有甚于死者,她不愿意堕落,她往上爬,是为了救赎。
她要救这些和她同样苦命的人。
她借着着任何机会将自己研制的芯片注射给别人,用意识去询问,是否想离开。
“当然。”
“想是肯定想的,你是谁?你有办法?”
“带我走吧,我不想在这里了。”
“你可以救我?真的吗?”
……
怀疑的,激动的,真挚的,疯狂的,恳求的……
一条条回复,不同的声音,不同的人,不同的话,不同的性别,相同的却是一点——都渴望离开。
“相信我,我带你们出去,给你们家。”她信誓旦旦地承诺。
佳姬告诉她,这个方案成功是一定的,但会有千分之一的伤亡率。
佳忆笑着说:“有我在,不会的。”那时候她眼睛里的光是坚定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她做到了,她把他们带出去了,没有一个人受伤,没有一个人死去。
而接下来,她用仅仅两年救了整座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