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问醒来时，脑袋里一片嗡嗡声，他好像在一台摇晃得很严重的公交车里，又好像瓶子里的冰沙，被人来回乱晃。
他刚醒来，周围就响起了尖叫声。身边有很多人，全都惊恐地看着他。
……这是……怎么了……
张问转头，从人群中看见了李明远的脸。老同事叹气，把他从地上拎起来。手脚还是被绑住的，因为血液流通不畅，皮肤有些发黑。
他们在一辆大型运输车里，大概是冷链车，所以能装下二三十个人。有大人，竟然还有小孩。
——那个死孩子也在！
张问一眼就看见了他。曼达躲在人堆后面，只露出半张脸。
“老张，我和你解释。”李明远没有解开他的手脚，把他扯到角落，“把你卷进来真的对不住，但是，我们没有办法。”
这些孩子，都是培育区里有基因变异的孩子。
李明远说完第一句话，张问就表示不可能，那每年的监测是摆着玩的？！
“你听我说——在拥有恶童基因的孩子里，有一定概率能够拥有异常的能力……”
“他妈的当然有超能力啊！不然怎么变怪物？！”
“不，不是变成‘恶童’的能力，而是更传统意义上的‘超能力’。”李明远想了想，回头看向曼达，“譬如他，就有控制电磁的能力。”
张问的检测器，每次都在一进入培育区的时候就被曼达锁定住了，什么都扫描不出。
“但是，我们行动的核心，是另一个孩子。我们作为外界的成年人，能够得到消息，能够组织营救，都是因为那个孩子……”他又看了眼人群。车里，大概有七八个孩子，很多都好奇地朝这边看，好像一只只小花园鳗的脑袋。
只有一个白衣服戴兜帽小孩子，一直背对他们，一言不发。
“……她有意识控制的能力。这样说毕竟难以理解，或者说，是直接控制脑细胞和脑神经的能力。是我603培育区的孩子，我某次去的时候，她用意识和我沟通，告诉了我‘真相’。”
那个孩子此刻转过头，兜帽下是雪白的头发，皮肤也是毫无血色的白。天生白化病很常见，但她的眼睛也是淡红的，在昏暗车内发着光。
这样的孩子，一眼看不出男女，看五官很清秀阴柔，大概是个女孩子。
“什么真相……”
“——疫苗！”李明远的声音高了起来，“恶童疫苗早就研发完成了，但联合安全中心为了保持自己对于社会的控制力，将这个秘密掩藏了！”
“八百年的老谣了……不对，她是怎么知道的？”
培育区是无法和外界交流的。圣诞老人在工作中全程录像，不可以和孩子随意说话。
网上，偶尔会看见这样的谣言，可培育区里又怎么知道？
“是三年前到我培育区巡逻视察的官员，联合安全中心的委员长，地位几乎接近于整个组织的三把手，”他说，“米兰读取了他的意识，得到了这个秘密。”
觉醒超能力，一般早于恶童基因的异变。米兰拥有意识控制能力后，就知道圣诞老人的仪器是扫描生物电的。每次李明远来，她就控制自己的脑神经，将生物电水平降为正常，以此避免扫描。
“而且，觉醒超能力的孩子，彼此会有联系，能够通过意识交流。”
就这样，603培育区和701培育区的两个“恶童”就这样联络上了。而这些大人，则是米兰依靠李明远联络的各界人士。
有些是失去孩子的父母，也有单纯相信这个真相的人，还有无法忍受良心拷问的培育员和圣诞老人。
“今年圣诞节，我们都在想办法偷偷送更多的‘恶童’出来。603有几个，759有两个，你701那边也有，还有1889，132……之前检测的结果，都被这些孩子用特殊能力压制下来了。如果孩子超能力无法压抑生物电或影响扫描仪的，我们就会用各种办法说通培育员，用合理病死的指标，把他们送出来。”
孩子自己是能感受到恶童的气息的，知道身边有没有基因突变的孩子。基因突变不代表就有超能力，米兰认为自己有必要保护同类。
可是，回到最初的问题。
张问咽了口唾沫——炸了，怎么办？
但凡这些祖宗里有一个炸了，怎么办？
这辆车里等于装着一堆随时会炸的核弹，谁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一个年迈的声音，在安静中插了进来。
“——疫苗是真的。”
说话的是个戴着无框眼镜的老人，瘦瘦的像根豆芽麻杆，在摇晃的车里勉强站起来，被旁边的人扶住。
“疫苗是真的，”他重复一遍，“因为我就是联合安全中心科研室前任所长。我潜逃时，带出了一套一期疫苗的样本，尽管有些副作用，但绝对能抑制他们的恶童基因。”
老人叫周山，在官方资料上，他已经于五年前去世了。
但如果不用假的死亡资料混过去，他根本无法逃离监控。疫苗明明在进行试验，但联合安全中心却突然关闭了实验室。
周山意识到他们的目的，所以带着一套样本出逃。但“恶童可以被疫苗抑制”在网上常年被认为是谣言，直到李明远和米兰联络上，他们才慢慢接触到周山。
有了疫苗，有了执行者，行动从三年前正式开始。救援行动的代号是黑桃七。人们开始救援这些不必被处死的孩子，将他们送往无人区的“庇护所”。
“好，好，我赞成你们的人道主义行为，”张问把被绑住的双手给他看，“那你们把我带上干啥？啊？”
众人面露难色。之前接到消息，他们的行动恐怕被盯上了。
张问，是他们用来应急的“人质”。
这种时候还想着会不会伤感情？！张问气得快疯了，他从来都一副丧里丧气的大叔样，难得这样暴跳如雷。
李明远和妻子有两个孩子，都在培育区，会对这些孩子有同情也是正常的；张问的孩子没了，管这些孩子是谁家的，救援行动凭什么把自己扯进来？！
周山想劝，但一个老头哪里挤得进两个壮年人的争执里，被张问一撞，晃晃悠悠倒向一边。这辆车肯定要经过高速出市区的，这样闹，说不定会在检查站被拦下来。
张问的脑子里突然响起一个孩子的声音，是米兰的意识通讯。
“你的孩子不一定死了，也许随着前几批被救援的人，一起被送到了无人区的庇护所。”
张问怔住了，挣扎暂时停了下来。
“救出来的孩子，芯片都会用手术取出来，家长手里的接收器自然会熄灭。”米兰说，“你的孩子，有概率其实在庇护所里。”
“我信你个鬼，”他冷笑，“这是多少概率？啊？”
全球有数以万计的培育所，这些培育所里，只有零星几个被救援计划覆盖了。
往无人区的路程很漫长，大约要经历三个月，因为无法通过火车或者飞机，只能用冷链车走高速。
这里不止是一辆车，大约有五六辆，其他车内部被改装成了房车，用来晚上分散过夜。有时候小孩晕车现象太严重，那天晚上就会露营。
张问还逃过一次，刚跳出帐篷，就被米兰警告了。这里所有人的意识都在她的监视之中。
其他孩子平时都会聚在一起玩。孩子是很神奇的动物，明明是在逃亡路途中，但只要有同龄玩伴，就完全不会觉得焦虑。曼达比较早熟，如果被叫几次也会融入孩子群里；至于米兰，则好像一个独立于世的游魂。
李明远说，这些有能力的孩子，大概率是活不久的。
——周山确认了，过度使用能力，会影响孩子们的造血系统，更容易患血癌。米兰喜欢坐在这个老人身边，不用书本，只是借意识沟通来学习。尽管被周山警告过能力的副作用，但她不是怎么在乎。
第一次追击是在第七天。
李明远照旧下车和关口监测站的人办手续，根据文件，这些车里运输的都是冰淇淋。
但是对方要求开箱检查。
“最近市里不是出事了吗？有安全中心的人，被那种怪物绑架了……”
所以关口加强了检查，如果是厢式货运车，都要打开检查。
不知道李明远最后是怎么搞定的，大概是偷偷塞了现金过去，买通了对方放行。车里的人松了口气。
大家商量了一下，决定之后改变路线，绕开官方的关卡。于是，路途顿时就艰难起来，绕开关卡和主干道，意味着也会错过商店之类的补给点。
张问也被拎去干活，比如洗衣服啊做饭啊，有时候干着活，瞪着对面跳长绳的曼达，气不打一处来：“这群死孩子！”
曼达冲他做了个鬼脸：“让米兰给你听挠锅底的声音！”
——米兰是真的能做到的，通过控制人的脑神经，让人产生各种幻觉和幻听。不过女孩子比男孩早熟，没兴趣做这种幼稚的事情。
“米兰让他听挠锅底！”
“幼稚。”
……
张问抄起一团肥皂泡就冲他砸过去，曼达尖叫着躲开了。他还想再丢一团过去，就感觉衣角被人拽住了——056号小姑娘摇摇晃晃抱住他的腿，傻傻笑着。
被这样一个小孩子抱着，谁都要心软了，张问把手洗干净，把她抱起来哄着。周山在旁边笑呵呵看着他，老先生很儒雅，孩子们都很喜欢他，不过也被李明远教育了，说要小心不要撞到周山老师身上。
“孩子很可爱吧？”周山说，“我还记得我孙女，出生时候那么小一只……那时候我还抱得动……”
“我是儿子，不过养到一周岁也送走了。”
“这里很多人都是，希望能公开疫苗的事情，带回自己的孩子。也有人的接收器已经熄灭了……”
周山的女儿，在接收器熄灭后，因为无法接受这件事，于是在某天上班途中跳入了铁轨。
社会将这种看重孩子的父母称为“过时家长”。新的思想是，培育区解放了人类的育儿压力，也解放了父母与孩子之间沉重的关系。
反正只会养到一周岁，再见面时则是十五周岁，为了孩子的死而悲痛欲绝，在现代社会已经是无法被人理解的事情。
“为了继续在社会上保持巨大的影响力，联合安全中心隐瞒了疫苗的事。”老人叹了口气，“权力一旦让渡出去，想收回就很难了。当年，人类把自己的育儿权让渡了，这是很重要的一道权力，意味着人类可以自己选择后代发展的方向；现在让渡给了联合安全中心，它想让人类的幼儿变成什么样，他们就会变成什么样。他们不会对先祖与过去有所敬畏，他们唯一敬畏的只有培育区。”
几个小孩子里面，曼达和米兰算是年纪比较大的。曼达的好奇心更加强，喜欢趁大人不注意带着其他孩子溜出去。
米兰的能力范围大约在三百米左右，超出这个范围就难以锁定对方的位置。张问被李明远打发去找孩子，反正他们的车现在在荒野中行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不怕人质跑了。
张问去问米兰：“他们往哪跑了？”
小姑娘在低头看书，安静地给他指了个方向。只能确定最后意识消失在那个方位。张问骂骂咧咧冲了出去，要赶在吃晚饭前把人拎回来。
今天曼达和几个大孩子都跑到了附近的土坡上，被找到的时候一头一身都是土。张问一手把他拎起来，另一只手和拍枕头一样在他身上拍灰。他们正往回走的时候，营地方向突然冒出了火光。
张问呆了几秒，接着丢开曼达，往火光处跑了几步。
营地处已经一片狼藉，刚刚经历过一场交火。营地遍地尸首，不远处倒着武装士兵的尸体，每个人都没有外伤，血从他们的鼻腔流出来。这是脑神经被摧毁导致的死亡。
张问听见有人在叫自己——周山先生抱着米兰，和周围其他人的尸体一样，他们都满身鲜血，身上带着枪伤。
李明远的尸体压在两人身上，替他们挡住了致命的几枪。但老人和孩子都已经受了重伤，奄奄一息。
“下一批人很快就要来了……”周山颤抖着向他伸出手，手中是一个染血的U盘，“目的地坐标……怎么找到庇护所……都在里面……带孩子们去……”
“关、关我什么事……”张问接过U盘，因为黏腻的血，险些失手落在地上。
他看了眼身后的几个孩子。可以不用管他们，米兰濒死，其他孩子中，只有曼达有超能力。可控制电磁的能力摆脱电器就无法施展，他完全可以把孩子丢在这，自己离开——下一批追兵会解决他们。
曼达和几个孩子无助地看他一步步走远，没有吵闹。他们似乎意识到接下来的结局，却没有任何办法逃过。
不管了，不管了……
他又退开一步。但是，张问的脑子里响起了哭声。
米兰垂死的哭声。
这个小姑娘一直是近乎于神一样的存在，不会和其他孩子说话，也很少和周山老师之外的人说话。她明明很年幼，却几乎没有外露的情绪。
张问听见了她的哭声。很轻很轻，虚弱地响了一会儿，就归于死寂。
米兰死了。
张问迈出一步，但险些被东西绊倒——血泊里，056的尸体背朝上趴在那，羊角辫被血黏成一团。孩子的身体是冰凉的，那种温暖柔软的奶香消失了，留下的只有死亡的血味。
在短暂而漫长的迟疑后，他突然冲向曼达，用胳膊随便夹起两个孩子，对着其他孩子吼：“还等什么？！去前面那辆车上！”
货车飞快地冲过荒野。
这些车都是事先改装过的，能够躲避电子追查，但如果遇到传统的公路关口就没有办法。之前每天走的线路是大家讨论研究出来的，张问根本不清楚。
只能凭感觉开。根据车载智能系统读取的U盘内容，避开关口，朝无人区的方向逃。
“听好了，现在都给我乖乖的，”他一边开车，一边说给后面的小孩子们听，“衣服袜子裤子都自己洗，尿床了也自己收拾床单，谁不听话就把谁丢下车！”
“胡说，没人还会尿床！”
“你昨晚还尿床了！”
他从后视镜里瞪着曼达。小屁孩赖账，死活不承认自己还尿床。
孩子的情绪过去的很快。但看见那种血腥场面，几个小孩经常静默着发呆。
这段时间下来，他们也很听张问的话。尽管还会调皮，但自从张问发明了古老的小红花激励，为了得到小红花，小屁孩都会自己乖乖洗袜子了。
张问休息时在远处坐着抽烟看他们。自己的孩子如果还活着，应该也……
那时候，黑桃七救援已经开始了，他的孩子，或许如米兰所说，真的在庇护所。那是很小的概率，细小得像星光一样。
张问熄了烟，揉了揉眼睛。烟火熏得眼睛疼。
“喂！”曼达在那边叫他。
“啥事？”
“路那头有好多车！”
——他们的货车，此时停在高处，可以看见远处道路的往来车辆。这条荒路极少有人走，但是此刻，路那头却来了浩浩荡荡的装甲车。
干！
张问顿时明白了，轰小孩们上了车。孩子们知道是追兵，叽叽喳喳吵个不停：“他们追的上我们吗？”
“我们也很快的！”
“车是不是轮子越多越快啊？”
“——都别吵！到后车厢去躲着！”张问吼了一句，“不喊你们不许出来！”
从后视镜里，能看见双方距离的缩短。这种大型车最快速度也只有一百六十码，因为里面改装了生活设施，实际速度还要更慢。
对方是军用武装车，肯定速度高于他们的车，尽管也是大型重车，但是能踩到两百二十码。根本不用交火，只要撞上来就可以让自己的货车报废。
张问只能尽可能把油门踩到底。突然，身后伸来一只小手，戳了戳车子的仪表盘。
——是曼达。
“不是让你躲进去吗？！”他没想到孩子没进去，居然还有闲工夫给他捣乱。
曼达看着那些仪表盘，他还看不懂这些：“怎么让车停下来？”
“后面有人在追着我们啊！”
“停车，现在我们距离太远了。”
——张问能明白他想做什么。米兰的意识控制范围在三百米，而曼达的能力范围要更加模糊，他的能力覆盖距离大约在四百米以外，但是距离越远，力量也越弱。
要控制大型武装车，大概需要多少距离？
紧接着，张问的脑子也回过来了——车上是没有武器作为反抗的，不管怎样，只要被追上了就是死，还不如赌一把！
有时候大人的思维太过复杂，反而不如小孩子来的干脆。
他停下了车，曼达盯着后视镜里越来越近的车队，在达到某个距离后，孩子猛地闭上双眼。
最近的两辆车猛地停住，因为惯性和摩擦侧翻倒地；后面几排车伴着巨响撞在一起，无法再继续追击。
未完待续（非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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