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后的第三天夜里,我做了个不愿醒来的梦。
又是一年的新春。外头烟火如花簇放,热腾升空,在夜幕上炸开一片又一片五彩涟漪。
看着这盛景,我茫然的眨眼,全未反应过来自己如今身处何地。
少年龙傲风“这是……”
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京都灯火摇曳,家家户户灯笼高高挂起,将素白如霜的月光都染上了喜庆朱色。街道上舞凤翔鸾笙歌喧闹,几个舞龙的汉子伴着满堂喝彩在高台上游动如风,幻化如龙,极尽矫健。
眼见人潮攒动盛会当前,我一时竟忘了这是梦境还是真实,呆怔在原地。
古人常云庄周梦蝶, 蝶梦庄周……便是如此?
龙凌天这时在一旁鼓起掌来,一脸兴高采烈,口中不住喊道:
少年龙凌天“好!再舞一个!舞得妙!”
回过神来的第一个刹那,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就伸手握住了腰间的金玉刀,可当双手摸空的那刻,才发现原来自己并未将向来随身携带的金玉刀佩在腰间。
我心下一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莫不是龙凌天其实并未死,而这切都是龙凌天故弄玄虚设的幻境?
那人似乎察觉到了身边人狐疑紧盯的目光, 有些不解地转过脑袋,摸了摸脸。
少年龙凌天“怎么了?可是我这脸上沾了什么东西?”
直至此时,我才发现眼前人不过十二三岁年纪,正当年少,稚子一个。与记忆中身形颀长的青年并不身影重叠。
一时间,我竟慌了神,别扭的别过头,回答道:
少年龙傲风“……没。”
那人拍拍我的肩,亲昵的劝道:
少年龙凌天“哎呀, 好不容易趁着一年一度的年禧之节咱们出来逛逛与民同乐,你就别再思来想去苦着张脸了嘛~”
许久未被他人这般亲近地拍肩,我几乎习惯性地往旁一躲,望向龙凌天的眼神骇浪滔天满是不可置信。
这人是疯了?我们俩之间向来只有你死我活,向来只有厮杀争夺,几何时感情这么要好了?!
这么想着,肩角被那人拍过的地方,似起了焰火般隐隐灼烫。 我甚至怀疑那人是不是手中藏了暗火,一心想着要炸死我。
他没察觉到我的诧异,一心扑在眼前的舞龙盛况上,两眼亮晶晶的,满是明亮清澈。
少年龙凌天“好!舞得好!”
嘴角不屑地抽动了下。我暗暗心想:这有什么好看的,我的功夫可比这些舞龙的好上太多了……这些贱民舞得还没有我好看。
方这般想着,身后却有人匆匆靠近,又拍了下我的肩。
止住将那人反手擒拿的下意识,我一脸不耐地看向来人一竟是八九岁年纪的龙祁墨。
他苦着张小脸,气喘吁吁。
少年龙祁墨“三哥七哥,不是说好在原地等我嘛,怎么一眨眼你们就到这儿来了,害我一顿好找……舅舅不是说了你们出来可以,但不能乱跑吗,要是把你们弄丢了我回去还怎么交差……”
龙凌天在旁无奈的感叹:
少年龙凌天“祁墨啊祁墨,你什么都好,就是这性子跟小老头似的,没劲得很。”
龙祁墨被他噎住,忿忿不平道:
少年龙祁墨“我像小老头,那七哥呢,他还不也是整日冷着张脸,跟个冰窖似的?”
闻言,他竟一挑眉,做出副护犊子的模样。
少年龙凌天“七弟哪是旁人能比的?他这叫冷静自持,哪像你们这些兄弟,整日上树掏鸟蛋,下池捉鱼鳖,一点都不得安生。”
龙祁墨又是一噎。说他不安分,那是谁叫他去买几份糖葫芦吃,结果一转眼就跑到人群里的?!
我一脸惊悚地望向身旁这人。龙凌天刚刚说了什么?说我冷静自持?说我是旁人不能比的?!
不可能。绝无可能。
年少时我一向不受宠,甚至因此还被迫为兄弟们背了几回黑锅,在父皇面前挨了几顿板子,在太师面前受了几顿尺子。那时候他们之间虽然算不上杀伐算计,但也绝非这般友爱亲近。
骇然之际,我已被身旁两人扯着袖子,踉踉跄跄至了满是莲花华灯的天光水色河岸畔。
龙凌天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了三个花灯。
少年龙凌天“喏,这是我方才特地买来的花灯。我听嬷嬷说了,每年一到新春,百姓为除旧迎新,定会在莲池桥旁放上一两盏花灯,写上自己新一年的愿望,望流水能送走旧日之殇,迎来新岁之喜。”
我也曾听宫人说过这么一两句。只是我从未放过,也从不信这些 。
我命在我不在天。说放上那么一两盏莲灯就能欢喜长乐百岁无忧那这世间为何还有那么多生离死别,还有那么多求而不得?这些寄托和希望,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安慰罢了,可笑得很。
只有不如意的人才会借助他物来摆脱自身苦痛。
我才没那么弱小,我不需要。
龙凌天这时却拉了拉我的袖子。
少年龙凌天“哎,小七,你的愿望是什么?”
听到“小七”二字,我内心躁的似噼里啪啦的柴火。别叫我小七这么恶心的名字。
我瞪着他,双目几欲喷火。眼神朝袖子瞥了瞥,示意他松手。
那人反应过来,以为我要花灯,连忙将花灯放至我手上。
少年龙凌天“哦,给你。”
少年龙傲风“……”
我才不要。
半刻过后,我手提毫笔,凝视着花灯纸面,踌躇许久未能下笔。
少年龙凌天“我和祁墨方才可都说了我们的愿望了。我希望河清海晏盛世太平,嗯……母亲能多笑笑,别再终日板着张脸,父皇嘛,希望他能身体康健,看着我们成家立业。”
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嘲讽道:
少年龙傲风“你以为你是圣人?什么河清海晏盛世太平,虚伪。”
怎么有人许愿从来不为自己许的……可笑得很。
他却瘪瘪嘴,道:
少年龙凌天“父皇不都是这样教我们的嘛。身为皇子,当担天下重任以百姓为责。”
少年龙傲风“……”
我怎么忘了这人就是个理想主义,正直得过分……让我许多时候都想撕碎这道貌岸然的假面,好好欣赏里头最真实不堪的模样。
少年龙凌天“那你说,要怎么许愿?”
他问。
少年龙傲风“当然是为自己许。”
我答。
人不为已天诛地灭,傻子才为别人许呢。
龙祁墨摸摸后脑勺,嘿嘿一笑。
少年龙祁墨“我就是为自己许的,希望新的一年攸宁能少打我一些。我这脑袋都要被她打笨了……”
乍一听到攸宁的名字,我心底一愣,随即沉默。
自我继位后,攸宁便与我断了往来,声称二人之间只有国仇家恨再无兄妹之情。那么些年……我竟都快忘了攸宁的模样。我本该亲密无间的……胞妹。
旁边的龙凌天冥思苦想,却还是想不出为自己许什么愿,于是转头问我。
少年龙凌天“小七你呢,你要许什么愿,让我参考参考?”
我?我要许的愿可太多了,想让父皇立我为太子让我继位,想让母妃像一个真正的母亲那样关爱我,而不是一心将我当做争宠的棋子,想让攸宁尊我敬我,重修兄妹旧好,想让兄弟亲朋都不再厌我,拒我于千里之外,想让……曾经动心过的姑娘……
我垂下眼,思绪刹那中断,所有的想象终成泡沫幻影,遥不可及。
他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少年龙凌天“小七,小七,发什么呆?快说呀,你的愿望。”
仿佛心底最隐秘的所在被人触碰。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恶声恶气吼道:
少年龙傲风“我许什么愿关你们俩什么事啊!”
小七小七的,你我二人几何时这么亲近过?恼人,当真恼人!
那人被吼倒也没气,只是摸摸鼻子嘟囔着:
少年龙凌天“只是如果知道了你的愿望,我们也许能帮你实现一两个嘛……”
原本在胸膛里横冲直撞的怨气突然消停下来,逐渐散去。我茫然开口:
少年龙傲风“帮我....实现?”
那人点点头。
少年龙凌天“对啊,兄弟之间不就该如此吗。先前你在太师面前可为我们背了那么多次的锅,说什么我们也要为你两肋插刀的。”
少年龙傲风“……你们……真是这样想的?”
似有什么情绪窝在我心间,上不来也下不去,堵的人难受。
龙祁墨扑哧一笑。
少年龙祁墨“不然呢。虽说为我们背锅是七哥你自愿,但是说好的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我们当然义不容辞。”
记忆如同泛黄褶皱的扉页,已然字句模糊。
恍惚下我似乎依稀记起了年少的自己……
为了融入兄弟们的圈子,而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身后,甘愿当个小跟班,当个马屁虫,当个替罪羊……为的,是那些华贵受宠的弟兄们,能回头看我这个卑微的影子一眼。
只是后来时岁久了……我便也忘了,当初究竟是自愿,还是被迫。当初究竟是也曾期冀过……还是始终铁石心肠。
我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咳,借着烟火夜色掩去耳旁爬升的红晕。而后挺直背脊提笔在花灯上落下了一字“得”。
惟愿我所思所求的权力、 名声、美人、亲友,皆能如星奔月, 奔”他而来……为他而来。
那人思忖了半晌,摇摇头,道:
少年龙凌天“我觉得这个字不好。”
我瞬间警觉的问:
少年龙傲风“哪里不好?”
少年龙凌天“人生在世,哪有百般顺遂的嘛。有失必有得,有得必有失。我倒觉得一切都在手中没什么意思,还不如……”
他提笔在我的灯面上落下了几字 ——
正是“求而有得、失而复得”八字。
我望着河灯纸面上,水墨荡开的晕染渍迹,仿佛也被笔墨扰乱了心底湖波,一时失神。
那人负着手,洋洋得意道:
少年龙凌天“怎么样,我这七字算是画龙点睛、锦上添花吧?”
龙祁墨却是哈哈一笑。
少年龙祁墨“我看倒像是画蛇添足。人七哥想要顺心遂意哪里不好了,偏要三哥你平添波折。”
那人不满的教育道:
少年龙凌天“你这家伙懂什么,我比你长那么多岁,吃过的米比你吃的盐还多!”
少年龙祁墨“三哥你胡说,我刚出生时你也就是个奶娃娃!哪里比我懂什么了。”
身旁二人争吵声不绝于耳,本该心烦意乱的我此刻竟低低笑了出来。
笑声如水流泻,又如珠落玉盘,静静缓缓,难得开怀。
一旁的祁墨不满道:
少年龙祁墨“七哥,你笑什么呀,我这可是在为你说话呢!”
我伸手揉了揉龙祁墨毛茸茸的脑袋。
少年龙傲风“你小子,懂什么。你三哥吃过的米当然比你吃过的盐还多。”
是啊,世上还有什么求而有得、比失而复得更让人喜不自胜,更让人心神舒畅。
唾手可得有什么意思。人活在世,便是要去争、便是要去夺、便是要不断地往上爬。
得到认可的那人对着龙祁墨叉腰扬头,得意道:
少年龙凌天“被我说对了吧,你七哥还是我最了解哼!”
莫名的,我少见地柔缓了声音问他:
少年龙傲风“那你呢,你的愿望是什么?”
怕他又说些大义凛然的话,我又补上一句:
少年龙傲风“这回要许于自己有关的愿望,不能再许旁人的。”
他蹲下来,提着笔皱着小脸,冥思苦想。
少年龙凌天“嗯……自己的……”
龙祁墨在旁小声地添油加醋。
少年龙祁墨“三哥三哥,不如许个自己长得快些、高些的愿望。”
他白了他一眼。
少年龙凌天“去你的,我不许这愿望,日后也定是长得人高马大气宇轩昂。”
少年龙祁墨“那不如许个愿望,日后娶得美娇娘?”
龙祁墨嘿嘿的笑着。
那人耳根子蹭的蹿红,结结巴巴的还是嘴硬道:
少年龙凌天“这、这还需要许嘛, 这当然是板上钉钉的事啊!”
我推了推龙祁墨,示意道:
少年龙傲风“别闹了,让他自己想。”
他皱着眉头想了半天,还是在自己的灯面上落笔了一句——
少年龙凌天“年年岁月有今朝,岁岁年年人相同”
龙祁墨吐吐舌头,不满道:
少年龙祁墨“什么嘛,这算什么愿望。”
我凝视良久。
是吗,他的愿望竟是这……不是什么求得东宫之位,也不是什么大权在握风云在手……
忽然之间有些啼笑皆非,却又有浓重的疲惫攀上心头……
那人忙对龙祁墨反唇相言。
少年龙凌天“你可别小看这个愿望,这十四个字寓意可大了。年年岁月有今朝,那就是希望年年京都都能有如此太平盛景天下清宁,父母安在,永无风雨;岁岁年年人相同,那就是希望咱们兄弟俩几个能情谊不变,常相聚,少离散,年年都能来放花灯年年都能庆祝新春之喜。”
他稚嫩的面庞也被河岸燃烧如枫火,流动若锦绣的花灯映上了摇曳灼灼的暖红色,声音铿锵,一字一句倏然烧进了心底。
先前方被那人拍过的肩角又隐隐作痛起来, 灼热滚烫,翻腾不休。
许下这个愿望的傻子恐怕永远也料不到……遥远的日后,你我二人会为皇位争得鱼死网破,八弟也常年流连在外,几十年未再回京。
世事无常。大家似乎都在渐行渐远,殊途,再无同归。
不愿再面对眼前景象,我“通”的一声起身,深吸了一口气,道:
少年龙傲风“我再去旁边转转。这河灯你们替我放吧。”
对身后人的呼喊置耳不闻,我几乎是落荒而逃地逃离了这个让我压抑窒息,心绪翻滚如潮的地方。
为什么。为什么要在我面前做出这么一副兄友弟恭其乐融融的景象。这对我而言只会是讽刺,而绝不是什么惊喜。
我才不需要,不需要这样虚伪的兄弟之情。说什么岁岁年年人相同,真到了皇位相争之日,那人可还能毫不迟疑地对我说出这番话?
对,这定是那家伙用来迷惑我的技俩。血脉亲情都是假的,只有权力和玉玺才是真的。
深吸了一口气,我一点点冷静下来。
龙傲风,你是要成就大事的人绝不能因一时示好幻象而心软。
就在这时,身后有谁扑了过来,衣袖翻飞如蝴蝶,口中还清声喊着:
少女魏渡禧“原来你在这里!被我抓到了吧~”
原来你也在这里。
原来,你在这里。
心脏堪堪停了一刹,我不敢置信地一寸寸扭过头来,看着眼前眉目稚嫩笑靥如花,身量还不及我胸口高的女娃娃。
她惊讶地后退了几步。
少女魏渡禧“呀,认错人了!”
自言自语完,她往四周张望着,嘟囔道:
少女魏渡禧“大哥究竟藏哪了……害我好找……”
几乎是相望的一瞬间,我便醒悟过来眼前之人是谁,口舌涩然,牙齿相撞,心跳如鼓,竟让我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亏欠她良多,她辜负我良多。爱吗?……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恨吗? ……却又似乎不全然是恨。
我与她之间,从来不是轻飘飘的一纸爱恨所能轻易概括。
她望着我,好奇地伸手在我面前挥了挥,道:
少女魏渡禧“大哥哥、大哥哥?不会是被我撞傻了吧……”
我缓过呼吸,声音微哑。
少年龙傲风“我……没事。”
向前一步,我试探着向她伸出手。
少年龙傲风“不如……我带你去找你大哥?”
她两眼一亮,拍着小手。
少女魏渡禧“那太好啦!大哥真是坏坏,每回捉迷藏都藏到我找不到的地方哼!”
我牵着她的手,缓缓走在人山人海的灯影长街上。每一步,都仿佛重若千钧。
她开始朝我抱怨。
少女魏渡禧“大哥哥你是不知道,我大哥一点都让着妹妹,每回偏找刁钻的角落藏,哪有这样的哥哥嘛!”
少年龙傲风“……嗯。”
我应了声。
少女魏渡禧“还是大哥哥好,被我撞了还愿意帮我找哥哥。”
她吐吐舌头。
我一愣,迟疑的开口:
少年龙傲风“你……不怕我?”
……不恨我?……怨我?
她摇摇头,有些疑惑的问:
少女魏渡禧“诶,大哥哥人这么好, 为什么要怕大哥哥呢?”
我沉默着,没有回答。
或者说,我无法回答。
走在长街上,明明她小手被一个陌生人攥着, 举目无亲,归处未定。可她丝毫不怕,也没有丝毫恐慌。相反,她哼着不成调的欢快曲子,在街市上东张西望,清澈如水的双眸里映着漫天的繁华。
注意到她的视线一 直停留在一只兔子面具上,我轻声开口问:
少年龙傲风“想要那个?”
她毫不谦虚地重重点头。
少女魏渡禧“嗯嗯!”
我轻笑着向小摊老板付过钱,拿来了那只兔子面具, 蹲下身,替她小心戴上。
她两眼直视着面前黑衣白发的我, 未觉丝毫不妥,好奇的问:
少女魏渡禧“大哥哥为什么年纪轻轻就白了发呢?”
突然想到龙凌天对龙祁墨的那句评价,我随意搪塞道:
少年龙傲风“因为我是个小老头。”
少女魏渡禧“那大哥哥为什么戴的面具和大家的都不一样呢?我是小兔子,其他人是小狐狸、小猫咪、小狗狗,大哥哥的呢?”
她像是对我更加好奇,目不转睛的看着我。
我顿了顿,道:
少年龙傲风“我的面具不是为游会准备的。我……生来便带着这个面具。”
她发出一声惊呼,满是惊叹,围着我转来转去。
少女魏渡禧“这么酷吗!生来就带着面具!为什么为什么?”
少年龙傲风“别乱动,会戴歪。”
我有些无奈。可许是重回年少再无外在压抑,此刻难得的自揭伤疤。
少年龙傲风“因为……我长得吓人吧。”
她却是不满的嘟囔反驳我:
少女魏渡禧“胡说。大哥哥是好人。好人长成什么样都不会吓人的。”
我突然张牙舞爪地恶狠狠吓唬她。
少年龙傲风“哇嗷!”
可她丝毫没被吓到,继续气定神闲悠悠哉游哉地走在街上。
我收了幼稚的动作,顿了顿,道:
少年龙傲风“我才不是什么大好人。我手上有很多条人命的。”
夺帝位、 囚皇兄、杀太后、掌控百官、让锦衣卫紧盯百姓的一言一语,手段凶残,蛮横暴戾,连我自己都知道……自己算不上什么好人。
可我不后悔。我才不需要假仁假义的做给人看。我就是这么自私卑劣,就是这么不择手段,就是这么难以相处,我就是要让天下人都敬畏我,告诉他们:
少年龙傲风“朕就是这样一个大恶人,可你们还是得对朕卑躬屈膝、俯首称臣。”
这样一来,快感也油然而生。
她倒也没在意, 随口一答:
少女魏渡禧“好嘛,不是好人就不是好人。 ”
她一边说着,一边舔着我刚刚给她买的糖糕。
眼见小家伙舔得嘴边皆是粘糊糊的糖渣,我啧了声,到底还是蹲下身来,提起袖子替她擦去嘴角渍迹。
少年龙傲风“你啊……下辈子藏好些。”
我顿了顿,声音小了些:
少年龙傲风“别再被我遇见。”
她却是浑然没听见,只顾拍手道:
少女魏渡禧“大哥哥威武!”
少年龙傲风“……”
半个时辰后,我终是送始终紧牵着自己手的小家伙回了府,府邸门口那人的大哥一脸焦急,见着不远处妹妹的身影这才眸放异彩。
他迎上前来,数落道:
少年魏玮“你到底跑哪去了,捉个迷藏怎么还能走丢?下回我可不陪你玩了。”
她嘴巴一嘟,辩解道:
少女魏渡禧“明明是大哥藏得太难,叫我找不到!”
那人无奈的答道:
少年魏玮“我就藏在石狮后面,哪想到你这个呆瓜硬是没瞧见,这也不是我的错嘛!”
她哼哼两声,责怪道:
少女魏渡禧“要不是有个大哥哥送我回来……”
她回头张望四周却发现空无一人。
少女魏渡禧“咦,大哥哥呢?还没能谢谢他送我回来,对他道一句新岁快乐呢。”
少年魏玮“好了好了,父亲可是等你等急了,快进去吧……”
魏玮一边说一边推着她进去,而后关上大门。
倚在石狮后面始终不发一语的我终是挺起身子,离开了府邸门口。
明月如霜,影子在身后被拉得斜长……恰如心间荒草,更行更远还生。
有时候连我自己也分不清,我想要的,究竟是嫁与皇兄已为人妻的那个她,还是对他毫无防备巧笑倩兮的那个她,究竟是对我恨之入骨一心要我死的那个她,还是一口一个“你真好”的那个她。
我想要的白月光与朱砂血,从来是同一个人。可也绝不会是同一个人。
想到穷尽处脑袋一阵作痛,想不透,我也不愿再想。 这样也好,没了软肋,才能活得久长……于她而言,自己不过是一个杀兄篡位的卑鄙小人,一个囚她困她的疯子,一个……杀夫仇人。
当我步履慢缓地回到宫中时,已是过了门禁时分。本以为定要被母妃一顿数落,推开自己的殿门时,却意外地发现了坐在桌前脑袋一点一点困得不行的小人儿,我的妹妹——攸宁。
我顿时眸光放柔,推了推那人。
少年龙傲风“攸宁…攸宁,起来,别在地上睡,夜里凉。”
她霎时惊醒过来,拍拍脸庞,嘟囔着:
少女龙攸宁“我怎么睡着了……呵嚏!”
我微微皱眉,忍不住嗔怪:
少年龙傲风“你看你,受凉了吧?”
她揉揉鼻子,道:
少女龙攸宁“没事,只是有些鼻子痒,才没受凉呢。”
说着,她将手中一直护着的食盒献宝似的拿了出来。
少女龙攸宁“你瞧,这是我为你留的水饺子,母妃在里头包了不少金银玉锞,吃下去就能终岁大吉呢!”
我喉咙似被什么堵上,什么话也说不出,立在原地就似一尊雕像。
少女龙攸宁“兄长怎么不说话?再不吃饺子可要凉啦。”
眼底泛红,让我情绪绷紧如弦,差点溃堤。
摇摇头,我吸了口气。
少年龙傲风“没什么,我吃。我吃。”
低下头,我埋头将那一个个饺子塞入口中,狼吞虎咽,心绪散乱几乎没来得及品尝出其中滋味。
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攸宁感到有些好笑。
少女龙攸宁“兄长吃慢些,又没人与你抢。”
我不发一语,眼角凝泪,泪到了眼眶却被我硬生生逼了回去。喉头哽咽,让我连吞咽的动作都尤为艰难。
攸宁见此,神色担忧道:
少女龙攸宁“兄长这是怎么了?怎么出宫游玩一趟回来还心情不佳?可是被人欺负了?”
见我一言不发,她有些急了,拍桌而起,捋起袖子,气势汹汹的说:
少女龙攸宁“兄长这是被谁欺负了?告诉我!攸宁替你打回来!”
我失笑,哭笑间却是换气不畅一时呛着。
少年龙傲风“咳、咳咳!”
她急忙上前用小手拍他的背,一边拍一边嘟囔:
少女龙攸宁“兄长也真是的, 这么大个人了,还会吃饭呛着,难怪总让母妃担心。”
就在这时,母妃进了殿,手中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圆,见到我的身影倒没什么意外,寻常道了句:
舒妃“回来啦?”
我有些捉摸不透,只能愣愣点头应了声。
少年龙傲风“…嗯。”
舒妃“快去把手洗了 ,瞧你出去玩一趟这小手 脏的,我就和你父皇说男孩家出去玩定疯天疯地的没个分寸,偏他还点头答应了你们几个弟兄年禧出去玩。”
我顿时如坠梦中,浑然没了方向。
她见我一副傻呆呆的模样,嘴头数落了几句,到底还是把巾帕沾了水拧干,上前亲自为我擦去手上污渍。
舒妃“你啊,出去玩也要知道分寸,别每回都回来这么晚,虽说有护卫在暗中跟着,但母妃多少还会担心的,明不明白?”
霎时,脑袋已成了一团浆糊,眼前皆成了幻梦。眼前温暖的一切,温暖的太过不真实。
她一点我额头,嗔怪道:
舒妃“出去一趟,回来倒成了个傻子了。”
母妃回身端起汤圆,道:
舒妃“这是让后厨刚热好的,知晓你爱吃,快些吃完,吃完我们早点洗漱睡觉,迎新年。”
我像个木头人般直愣愣盯着眼前柔言柔语的母妃,不敢相认,试探性的问出口:
少年龙傲风“…母妃?”
她却只当我是在撒娇,无奈道:
舒妃“都多大的人了, 怎么,还要母妃喂? 你当你是攸宁啊?”
攸宁闻言颇为得意的在旁笑嘻嘻地吐吐舌头。
不料她竟对着勺子吹了吹,宠溺道:
舒妃“来,啊——张口。”
我顿时疯魔般上前一把抱住她,浑身发抖的问:
少年龙傲风“母妃…母妃不怪我了?不恨我了?”
她先是一惊,听到话语后神情好笑,拍着身前小家伙的背,道:
舒妃“母妃干什么怪你?”
我声音哽咽起来。
少年龙傲风“儿臣、儿臣自幼残缺,也不受父皇宠爱,总叫母亲在旁人面前尽失颜面,屡屡抬不起头来……儿臣这么不成器,总让母妃失望……”
她沉默了下,叹了口气道:
舒妃“母妃不是和你说过许多遍,母妃生下你的那一刻,从未想过你日后是否会成器、成大事,只想着你几斤重、健不健康……能不能,顺顺利利地长大。”
心脏在那刹仿佛猛受重击,似鱼失水,快要喘不过气来,我颤抖的出声:
少年龙傲风“母妃……”
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可又本该是这样的。我希望是这样的……
攸宁在一旁做起鬼脸。
少女龙攸宁“好哦,兄长这么大还哭鼻子,连攸宁都比不过。”
母妃有些好笑,宠溺的刮了下我的鼻尖,道:
舒妃“好了,哭什么,你父皇疼你还不够?今年生辰你要西辽人献来的汗血宝马,你父皇还不是二话不说就给了你?还有你萧姨,早些你去拜岁时还不是给了你一水的礼物?这么大个人了还冲着娘要疼爱,丢不丢人啊~”
泪水终从眼角不受控制地落下,点滴滚烫,烙印在心头。
明明说不出一句话, 可喉口涌动着涛涛如浪的万言千语,纷乱嘈杂。
这一刻,我突然无比希望那些花灯都是真的,那些写上愿望,愿望就能实现的传言是真的。
我愿意信了。
愿意相信这世间有奇迹,愿意相信这世间有希望。
我再不要什么“得”,也不要什么“求而有得、失而复得”。
我只要“年年岁岁有今朝,岁岁年年人相同”,我只要……
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我的兄弟,我的心上人,我的妹妹,我的父皇母妃,那一切的温暖与好意……都是真的。
她轻拍着我的背,哄道:
舒妃“傻孩子,别哭了,快吃汤圆,再不吃可要凉了。”
我一口咬下,里头藏着一枚圆方铜币。
见到上头刻着的“圣安年间”的名号时,我顿时瞳孔猛缩——
母妃在旁欢喜点头。
舒妃“不错不错,吃到铜币呀,就说明咱们风儿今年能平平安安了……”
身边人在说什么,我已渐渐听不到了。
眼前一阵发黑,天地眩晕周遭冰冷,心脏抽缩着如受锤击。
圣安……圣安……
父皇在世时,国号尚不叫“圣安”……
圣安……
是我的国号。
四周一切如薄雾急潮褪去,天地混沌,余他一叶孤舟江海横流形单影只。
是啊……这一切……怎么会是真的……
从来没有人真的爱过我,从来没有人真的把我放在心……也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一句,“新岁快乐”。
朦胧着睁开沉滞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一脸担忧的同喜。
同喜“陛下……您……”
我挥袖挥去醉意。
龙傲风“没什么,就是有些乏了。你退下罢。”
乾清宫很大,很空旷,熟悉的无边凉意从铺缦地缝里暗自升起,渗透在这个只余我一人的宫殿里。
眼角不知不觉已湿了一片,我端起金杯,对着窗外寂寂无人的夜,敬了自己一杯酒。
敬你,平安健康。
敬你,江山万里,一人独享。
敬你,年年岁岁只今朝,岁岁年年……人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