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昭容有喜了。
如今,也应该叫琼昭仪了。
他很高兴,不仅命了很多太医拥在她身边,甚至从宫外新招了很多医女侍奉。
安排的很是尽心尽力,稳贴妥当。
一时间,她已然是这宫里风头最盛的女人。
他更是鲜少去其他妃嫔那去了,她的翠微殿他更是一步未踏过。
他全心全意的盼着她腹里的孩子。
只是,宫里的女人一旦荣宠过盛,在后宫里脚跟还并未站稳的话,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贵妃娘娘自是不会让琼昭仪好过,三天两头便来找她麻烦。
只是这琼昭仪也不是省油的灯,虽鲜少说话搭理万贵妃,但伶牙俐齿,一旦回应便是一针见血,直击要害,通常气的贵妃娘娘无言以对。
渡禧想了想,还是包了些补品决定去延禧宫看看,虽然她不喜欢她。
延禧宫东侧殿里已经变得极尽奢华了,从家具到摆件竟已比皇后娘娘那里还要华丽。
她被引着进了殿内,安神香徐徐的燃着。
她披了件青衣,绣着的牡丹金纹甚是夺目,鬓间的绛紫绒花映的她的盛世容颜更是动人。
这张脸,她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可她却想不起来。
见她来了,那人一愣,不紧不慢的下了榻,朝她规矩的行了个礼,声音空灵,分外好听:
慕容婉清“昭仪慕容氏见过魏嫔娘娘。”
魏渡禧“琼昭仪不必多礼,本宫听闻你有了身孕便来送些补品。”
渡禧没有去搀她,只是朝她淡淡笑了下。
慕容婉清“多谢魏嫔娘娘。”
她礼数很周到,甚至是谢礼时也微微俯了身。
随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一向话多的渡禧也说不出什么来,
说起来,她们又能说些什么,现在的情况,没有打起来已是烧高香了。
魏渡禧“琼昭仪瞧起来气色红润,想来胎儿也是康健,那本宫便不叨扰了。”
说罢,她起身。
慕容婉清“恭送魏嫔娘娘。”
她又行了个礼来,渡禧脚步一顿,没说什么,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
这几日,谈姐姐身子骨又是病恹恹的了,咳的也更厉害了些。
她本就不受宠,但好在从前太后娘娘很喜欢她,她过得还算滋润一些。可这些年她身子骨愈发不好,生产时又伤了根本,慢慢的,太后娘娘也很少关心她了。
她躺在床上,越发的嗜睡起来。
脸色苍白,原来嫣红的唇也失去了血色,整个人憔悴的好像老了十岁。
她这一病,闲言碎语也就来了。
那日,渡禧正欲跨进她的宫门,就听见几个宫女太监小声议论着:
宫婢2“这谈婕妤,我瞧着是不行了。那身子一天比一天弱,恐怕是命不久矣咯……”
宫婢3“嗨是啊,之前觉得她有个皇子傍身,怎么也能有个出头之日,这如今看来……你们说我们要不要趁现在寻个新的差事,免得她走了后啊,我们没有地方立足啊……”
宫婢1“真是晦气,我们也真是倒霉,遇到这么个主儿,你看看那魏嫔娘娘身边的春桃跟我是同级的呢,人家穿的用的可比我好多了……”
小李子“啧,我瞧着这魏嫔也是快不行了,自从琼昭仪来了,皇上好像就没去过她那,这么说来,还是琼昭仪这棵树更结实些,她腹里可是还怀了龙种,我看过不了几天就要封妃了。”
这几个人正聊着,龙风吟却突然从内殿出来,手心攥的紧紧的,咬牙冷冷的开口:
龙风吟“你们几个奴才,也敢非议我母妃和魏嫔娘娘。”
他的的气势完全不似一个孩童,冷冷的眸里含着团团怒火,好似马上就要爆发。
他的出现让本欲上前的渡禧脚步一顿,轻声的退回一旁默默看着。
可是,说到底,他也只不过是一个稚嫩的八岁孩儿,几个宫人愣了一下,便又笑着讽刺起来:
张嬷嬷“你母妃说不定过几日便去这下面了,到时候你还哪有母妃啊,我们也劝三皇子快些给自己找个靠得住的母妃吧哈哈哈……”
一群宫人竟就这样胆大包天的笑了起来,渡禧握着的指甲嵌进肉里,这算什么?他们的主子在里面病着,他们这些奴才竟在外面盼着她快些死好找个下家,甚至竟敢对皇子口出狂言……
她大步踏进望月斋里,怒气在她胸腔蔓延,走起路来带着难得的威严。
那些宫婢们见她来了,神色讶异赶紧行礼:
众人“奴婢(才)参见魏嫔娘娘。”
她眼眸微眯,厌恶的扫视着这一圈奴仆,而后眉峰一挑,笑着拍手开口道:
魏渡禧“这望月斋可真是好生热闹,本宫在外听的可真是尽兴。”
她围着他们转了一圈,几个宫婢低着头,颤颤的抖着。
她慵懒的从鬓间摘下一支海棠金丝步摇插在那名宫女鬓间,而后玉手突然掐起她的脸强迫她与她对视,问道:
魏渡禧“好看吗?”
那小宫女害怕极了,全身抖的连步摇也跟着发出铃铃清音,像是催命的低咛。
她冷笑一声,拍拍她的脸,在她耳边低语:
魏渡禧“黄泉寂寞,有了这支金步摇你就是这后宫穿戴最华丽的宫婢,本宫许你与它一同上路。”
待她说罢,那宫女跌坐在地,颤抖着哭喊求饶,鬓间的步摇随着她身子摇摇晃晃,美丽的好像黄泉路上的彼岸花。
她又走到了小李子跟前,问道:
魏渡禧“谈姐姐这贱地倒是脏了公公的贵足啊,公公既这么想伺候琼昭仪,那本宫自是要成全你……”
她眸中划过狠厉,招手换来两个小太监,道:
魏渡禧“拖下去,打五十大板送至延禧宫宫里,就说李公公拼死拼活离了这望月斋也要伺候昭仪娘娘,本宫念他一片真心,特将人带去,如何处置,由琼昭仪定夺。”
小李子“饶命啊……娘娘饶命……小的一时鬼迷心窍……”
太监的哭喊渐渐远了,她又缓步到了张嬷嬷跟前,道:
魏渡禧“嬷嬷是宫里的老人了,怎的这规矩还要本宫教你不成?”
张嬷嬷明显是见过些场面,倒是不卑不亢的说:
张嬷嬷“奴婢自是不敢请教魏嫔娘娘,不过娘娘今日处事雷厉风行,若是再处置我这宫里的老嬷嬷,只怕这宫里难站脚跟啊呐……”
说完,她嘴角挑起一丝嘲讽的弧度。
她怒极反笑,扬手拿了刚刚让念喜准备的沾了盐水的皮鞭。
魏渡禧“处置嬷嬷到不敢,只是这望月斋的奴才们属实是欠管教了,本宫也许久没有活动筋骨了,今日就替谈姐姐好好教养一下下人,回头再禀告皇后娘娘。”
说罢,她向念喜使了个颜色,念喜便走到龙风吟身边蒙住他的眼睛,带他进了内殿。
那小家伙透过指缝不停回头望着她,她朝他笑了笑,摇了摇头安慰他不要担心。
“啪——”
“啪——”
皮鞭卷着春日的微风狠狠抽在身上,
张嬷嬷哀嚎着,从一开始的咒骂威胁慢慢变成了痛苦求饶。
只是这些,在渡禧听来什么用都没有。
其实如果今日张嬷嬷没有对风吟说那些话,她身为宫里的老嬷嬷,渡禧自然不会对她做些什么实质性的处罚。
但是……
她怎么可以狠心伤害一个只有八岁的孩子。
想到这,她抽的力道更大了些,生生打的她皮开肉绽。
整整二十鞭下来,张嬷嬷的身上已经有了不少血迹,倒在地上喘息着。
她收起皮鞭,整了整衣袖,神色一凛,道:
魏渡禧“今日,乱嚼舌根的后果你们也都瞧见了,以后谁若再乱说话,便保证别传到本宫耳朵里,否则……”
她冷笑,道:
魏渡禧“本宫还有更多有趣的手段等着你们。”
宫婢们一听,立刻跪拜,齐齐颤声道:
众人“谨遵娘娘教诲……谨遵娘娘教诲……”
……
这事后来讲与皇后娘娘,她略一沉思,笑了一下,道:
皇后娘娘容晴“这事到也没什么,张嬷嬷虽然是宫里的老人,但经常欺压年轻的宫婢,宫人们早已积怨已久,你这样倒碰巧笼络了些人心……”
她摸了摸她的头,柔声说:
皇后娘娘容晴“再说,他们做的这事也属实是太过分,小渡禧处理的对……”
她嘿嘿一笑,钻进她的怀里,撒娇道:
魏渡禧“臣妾还怕娘娘会怪臣妾呢~”
那人柔柔的一笑,拍着她的背宠溺道:
皇后娘娘容晴“你呀……还是个孩子心性……”
……
谈姐姐身子一直不见好,渡禧决定出宫去趟慈恩寺为她祈福。
她上了柱香,虔诚的拜了三拜。
待起身,她思索了一下,听闻空禅方丈求签很灵验,她决定顺道去找空禅方丈求个签。
他的眉毛与胡须虽已变白,但眼睛分外睿智明亮,一身红色袈裟披在身上,整个人仙风道骨,正气凛然。
渡禧盯着签筒,咬着唇犹犹豫豫的抽了最里面的一根。
空禅方丈接过签,看了眼后,难掩讶异之色,道:
空禅方丈“施主抽到的是观音灵签第一签,钟离成道上签:开天辟地作良缘,吉日良时万物全;若得此签非小可,人行忠正帝王宣。”
她听的云里雾里,似懂非懂,茫茫然问道:
魏渡禧“敢问方丈,此签何解?”
那人思索一会,末了叹了口气,说道:
空禅方丈“罢了,虽说天机不可泄露,可机缘已至,老衲便点上施主一点……此卦盘古初开天地之象,诸事皆吉也。”
说罢,他看着她的眼睛,又道:
空禅方丈“施主气运极贵,既是命里如此……老衲便赠与施主一物吧……”
那人从匣子里拿出来一块熟悉的残破明黄蚕丝,上面还是有着些许字,依然笔画潦草,看不太真切。
她惶恐的双手接下,恭敬行礼:
魏渡禧“多谢方丈。”
待出了慈恩寺,她拿出那块残破的料子,仔细辨认:
魏渡禧“黎民……外…宣……舆情……”
她猛然想起在家中祠堂捡起的那一片布料,不由得一惊,这到底是什么呢?
她小心翼翼收起来,准备回去时看看能不能拼合起看出来些什么。
……
宫里近日添了个乔美人。
听说她本是一介宫女,是因皇上有一日醉酒,临幸了她才得以飞升。
渡禧没见过她,不过听宫人们闲言时到说她生的十分标志,尤其是一双眼睛,美艳却又带着纯情。
也有宫人说她生的像她,
不过这些,她已经不在意了。
琼昭仪也好,
乔美人也罢,
随他去罢。
……
这夜,琼昭仪要生了,太医医女乌泱泱围的延禧宫水泄不通,皇上自是也伴在她左右。
外面的雪下的愈发大了起来,渡禧莫名有些心烦意乱,掩了窗,欲早早歇下,念喜却急急的推门跑来,道:
念喜“娘娘,不好了!钰肆小殿下他……他突然高烧不退……”
渡禧心下一紧,慌了神,急忙在寝衣外披了件大氅急急赶去。
雪越下越大,她落了满头白雪,连睫毛也不免沾了些,视线渐渐模糊,她边跑边询问,声音带着慌乱的颤抖:
魏渡禧“传太医了没有?”
念喜“奴婢已经派小德子去延禧宫请了……”
她苦涩一笑,为了她生产顺利,他竟把全太医院的太医都派去了……如今,她的孩儿正重病呢喃,身在富贵天家,身旁却连个看诊的人都没有……
可她来不及去哭,她的钰肆还在等她,她必须坚强。
……
他的额头烫的吓人,抓着她的手一直呢喃:
龙钰肆“母亲……母亲……”
渡禧心疼的眼泪簌簌往下掉,一直回应着:
魏渡禧“母亲在……母亲在……钰肆再坚持一下,太医马上就到了……”
被里的他额间尽是细密的汗珠,皱着眉,不知是醒是睡:
龙钰肆“母亲……儿臣又背了……好多诗……想……想说……说给母亲听……想听母亲……母亲夸…夸儿臣……”
她紧紧抓住他滚烫的小手,哭道:
魏渡禧“好……好……等你好起来,每日都给母亲背,母亲每日都听……我们小钰肆最棒了……”
龙钰肆“等……儿臣背……背完所有…的书……母亲……可不可以……陪……儿臣去……御花园……放…放风筝……”
渡禧哭的更狠了,眼泪噼里啪啦的落在已经哭湿的棉被上,道:
魏渡禧“好……好……你说什么母亲都应你,都应你……”
被里那人缓缓笑了一下,喃喃低语道:
龙钰肆“母亲……抱抱儿臣……再抱抱……”
她紧紧把他搂在怀里,忍不住的抽噎。
病中那人眉头倏地展开,摇摇晃晃的伸手抚上渡禧脸颊的泪,道:
龙钰肆“母亲……别哭……别…哭…儿臣…好累……想先睡了……母亲明日…记得……看……来看……看……”
不待他说完,他的手似没了支撑点,
不甘的,缓缓的,摇摇晃晃的,
从她脸上滑落。
整个身体没了力气,头也偏向一侧……
他没有痛苦的拧眉,缓缓合上了眼。
渡禧看着这一切,抱着他的身子抖个不停,轻唤他的名字:
魏渡禧“钰肆…钰肆…”
那人却再没了回音。
她手颤巍巍的,缓缓的……
伸向他的鼻间……
没有炎热,没有丝毫的气息……
他走了,
去了她再也寻不到他的地方。
从此,她与他阴阳两隔,永不相见。
他是她最懂事的孩子,从不向她索要些什么,功课更是从未让她操过心。
直至今日,她竟才明白。
他不是不爱玩,而是懂事的克制自己不去玩。
他明白,身为长子,他意味着些什么。
他知道,深宫的女子得子又意味着什么……
他只想努力刻苦,在将来的某一天可以换得他母妃的一生平安顺遂。
他是如此懂事,懂事到不言不语,用小小的肩膀悄悄承担了一切。
他又是如此透彻,透彻到她还来不及等他背完所有的书,带他去御花园放风筝……
外面的雪夹杂着狂风吹的殿内烛火明明暗暗。
心痛到极致,是何种滋味。
渡禧从前看话本子,为里面悲壮的情节潸然泪下。
可当她自己身处其中的那一刹那时,她的泪水却戛然而止。
那种从心底泛起的无力感、自责感,
那种亲眼见自己的骨肉至亲在自己怀里缓缓合眼的悲哀,她已经悲痛到哭不出来。
她只觉胃里阵阵酸涩苦楚,苦的她几欲呕吐。
她紧紧环着他还滚烫的身躯,埋在他小小的肩膀里,哭的几欲晕厥。
殿门被猛的推开,冷风带着雪急急吹进,灭了殿内的几盏烛火。
他浑身是雪,连件大氅也未披,立在门前,呆呆的望着她。
身后一众太医跑的急喘着,却被他立着的身形挡在了门外。
她已经许久未见他了,想不到,他们的重逢竟是在此情此景。
她缓缓站立,精美的玉簪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狠狠的摔成两截。
青丝如瀑般散落,她两眼通红,满脸的泪痕在仅剩的两盏烛火下盈盈闪动,
她轻笑两声,缓缓开口:
魏渡禧“你来了啊……”
她低头,低低笑出声,随后笑声越来越大,好似着了魔:
魏渡禧“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来了啊!”
她步步走到他跟前,紧紧攥住他胸前的衣襟,发疯似的质问:
魏渡禧“你告诉我,你为何来的这样晚?啊?为何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哦…我忘了,琼昭仪那里还有一个孩子啊……你怕是欢喜疯了罢…哪里顾得上我的钰肆啊…哈哈哈哈哈哈……”
她指尖直戳他的胸膛,咬牙字字道:
魏渡禧“他死了……他死了……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一个妇人生孩子需要整个太医院的太医去照料吗?!”
她眼泪噼里啪啦的掉,指着榻上没了气息的孩子哽咽道:
魏渡禧“她腹里的是你的孩子,钰肆就不是了吗?他就不是了吗?!”
风又吹进,两盏烛火已然熄灭,只有一缕月光照进,暗得恍若人间地狱。
他直直立在原地,她看不到他的表情。
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后,她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他从门前推开,大步往翠微殿跑去。
那人猛的回头想拉住她,可为时已晚,只得吼道:
皇上龙凌天“渡禧!回来!”
她只觉可笑至极。
她全力奔跑着,冰冷刺骨的寒风贯穿着她整个身体,却比不上她心里疼痛的万分之一。
她只觉得她现在可怜又可笑,
身居嫔位,一身富贵,却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
她的孩子咽气之际,她的夫君……竟在延禧宫等着另一个女人给他传来喜讯。
她不知跑了多久,连鞋也丢了一只。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
这深宫,
她真是倦了。
脚下一空,她整个人摔在冰凉的雪里。
这样,
也挺好。
皇后娘娘会照顾好钰念,柒笙和苧芷的。
好像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在黑暗到来前,她眨眼间看到有人立在她身前,急急唤着她的名字……
她苦笑了一下,缓缓闭了眼。
雪压梅枝少亡魂,泪眼婆娑唤不回。
音容笑貌犹还在,稚语切切绕耳亲。
人间未遂青云志,天上先成寒星辰。
眉间豪气无由见,座右嫩言不再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