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天见，金泰亨”
“明天见”
明天见。
——
我叫庄非笑，是双胞胎姐姐的名字。
他们喜欢叫我笑笑。
那天下午，生父把我从孤儿院接回家——姐姐的家，就看到他跌跌撞撞地向我跑来。
我从小在听力方面有残疾，带着助听器生活，说话发音很奇怪，他笑盈盈的问我去哪了，我就一直给他打着手语。他看不懂，以为是我在医院里学的一种暗号，就问我什么意思。我急了，开始更努力地给他打手语，他还是看不懂。他仿佛看穿了什么似的愣了一下便不问了，但还是笑嘻嘻地重复着一句话“没关系，回来就好。”
——
我和他在同一个学校上学。
时间久了，他开始问我为什么不说话，我掏出笔记本，一笔一划的写着“我的耳朵和嗓子坏掉了”并给他打着手势告诉他不要再问了，我不喜欢。
我让他叫我妮妮，告诉他孤儿院的人都这么叫我。
他问我为什么不叫笑笑。
我说我不是笑笑。
“我不是笑笑！我讨厌笑笑！”我第一次在他面前用我那蹩脚的发音磕磕巴巴的说出了第一句话。
他愣了愣。
我以为他可以看出我不是她所谓的笑笑，谁知他竟又拉起我的手，他还是叫我笑笑，他说我生病了，他告诉我我一直都叫笑笑。
笑笑，笑笑，笑笑……
他脑子里全是笑笑！
从那一刻起，我知道，我是承接了他们记忆的小偷。
——
他开始缠着我和我上学下学，他老是问我些奇奇怪怪的问题:笑笑为什么叫妮妮？为什么不叫囡囡？囡囡和笑笑你觉得那个好听？你要是觉得囡囡好听就叫囡囡怎么样？笑笑要是长大有了孩子也要叫笑笑……啊不，妮妮吗？笑笑喜欢什么人？笑笑有喜欢的人吗？笑笑喜欢泰泰吗……
他最爱问的问题就是——笑笑可以在我面前讲话吗，我想听，不是玩笑。
他一个整天嘻嘻哈哈的人突然严肃起来我竟觉得有些好笑，我捂住嘴笑出声来，咯咯咯的。
他生气了，说我笑得像鸽子叫，咯咯咯咯咯咯，还像老奶奶喂鸡。
我也不恼，打着手语跟他说:“我愿意把所有的话都说给你听。”
——
某天他邀请我到他家玩，给我看他小时候的日记本:
“我叫金泰亨。
今天我七岁啦。
可是今天回家的时候妈妈告诉我我的笑笑——我最喜欢的邻居家的小妹妹去世了，因为车祸。
可是不对啊，我去阿姨家的时候阿姨还告诉我笑笑生病了从医院回来啊今天。我还看到她和叔叔一起回家，但是这个妹妹有点奇怪，她不说话，一直给我比奇怪的暗号，我问她什么意思她好像还很生气的样子，我是会看别人眼色的小孩，我知道接着问下去会没结果。不过我看旁边的叔叔一直有一种欲落泪的感觉。我越来越想不通妈妈为什么要骗我。不过大人还真是奇怪啊。我回去要告诉妈妈这样随随便便说别人去世了是不对的！”
——
一开始学校的孩子们对我的全身上下都好奇，那一双双好奇的眼睛透过冰冷的空气投射到我心里，我没有丝毫的不安，我知道那不是恶意。
“你好，我叫苏蔻。”一个女孩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拿起笔在笔记本上一笔一划地写着:我们可以做朋友吗？我想学手语，你可以教我吗？
我看见女孩眼里透着光，她只是轻轻一笑就足够让我心动。
我轻轻点点头。
这是我的第一个朋友。
她叫苏蔻。
——
到了后来，那些孩子们对我的好奇心渐渐消退，没几个人再注意到我，只是几个捣蛋鬼经常要抢我的助听器玩，我没在意，以为是玩笑。我把苏蔻介绍给金泰亨，开始三个人一起上下学。
他把假期打算学手语的消息告诉我，说“如果你听不见说不了，那就让我做你一个人的翻译官，成为世界上的另一个你，另一个漂亮，健康，和正常人相差无几的你。”
——
某天，我被泰亨妈妈派去送便当，路上碰见那几个要抢我耳机的小子，他们截住我，把我手里的便当扔到一边，我搞不懂他们为什么，就皱着眉打手语问他们为什么。
“呀，她在比划什么外星人才看得懂的语言啊”
“哟，你叫笑笑……啊不，妮妮是吧哈哈哈哈哈”一个寸头男孩用手指顶着我的脑袋
我不知道他怎么知道我叫妮妮，但想来应该是偷看了我的笔记本。
我看懂了他眼里的戏谑嘲讽。
“好土啊你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呀，她不会是从农村来的土包子吧，上次班主任给买冰淇淋吃她一副没见过的样子，别人都吃了她还留着，是舍不得吃还是要回家带给你的倒霉爸妈吃啊”
“喂，你耳朵上别的那个什么东西给我们玩玩。”
我愣着，我假装听不清。
“看看她这幅窝囊废样子吧哈哈哈哈”
“她不是听不见吗”寸头男孩走到我身旁，“把你耳朵上带的东西给爷俩玩玩！！！！”
他在我耳边吼着。
我吓了一跳，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把我耳朵上的助听器摘走了。
“接着兄弟！”他扔向另一个在马路中间站着的男孩又冲我扮着鬼脸。
“嘟——”
远处的一辆轿车鸣着笛向男孩驶去，他被撞出去好远，地上满是从他那躯小小的身子里流出来的血。
寸头男孩吓得愣在原地，语无伦次的指着我说“是你……你……你……你杀人了……你杀人了……”
我依旧听不清。
眯着眼只看懂一个口型。
“杀”
我只看着他跑得好远，看见车主下车打了120。
我隐隐约约听到救护车的警笛声，看到那名同学被抬上车。
晚上回家时，看见电视上正播报着新闻。
“近期在本地昭和路发生的一起车祸，当事人是一位15岁男童，在和同学玩耍嬉戏时被一辆轿车撞伤，经记者透露，该男童抢救无效身亡……”
——
“啊就是她……”
“晦气死了离她远点……”
我像往常一样走进教室，看到昨天的寸头男孩正大肆宣扬着什么。
“就是她！她不让我和小柯玩她耳朵上带的那个什么破玩意，就把小柯推到公路上，然后小柯才出了车祸的！”
我没有反驳，知道这样也无济于事，我到位置上坐好，在笔记本上写着打算问苏蔻的话:……
“你手语学的怎么样啦？”
“你还啦？”我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女孩，有些惊喜——苏蔻说了她今天不来上学的。
她料到我要说什么。
“我悄悄告诉你。”她比划着。
她贴到我耳边，突然大声吼道:“当然那是为了看你这个杀人犯啦！”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全班哄堂大笑。
“谁想和你这个残疾人做朋友，我妈妈都说了，和你这种人在一起不会有好下场的！”
“各位不要步了小柯的后尘，我们都不和她玩，看她走不走！”
“杀人犯！”
“杀人犯！”
“杀人犯！”
“铃——”
“都快到自己座位上坐好……”
老师的到来这才结束了这场以正义为名的讨伐战争
——
这是噩梦的开始。
我的桌子上被红色的涂鸦笔写满了“杀人犯”“去死”等大小不一的字样。
我不恼，只是拿起抹布一遍又一遍地擦干净。
板凳上头发上被粘泡泡糖，去餐厅打饭总有熟鸡蛋扔向我，还有几个喊着让我去吃桶里的泔水的。
我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精神病院。
我不在乎。
还有就是，
我想金泰亨了。
每天都想。
——
我把事情告诉金泰亨。
他一言不发，我开始怀疑他也相信我是个杀人犯。
我怀疑他也听信了校园里的风言风语。
谁知道他打着手语说:“今天不好的话，那我们就明天见吧，明天会好的，明天见，妮妮。”
他叫我妮妮。
只有他叫我妮妮。
——
一场蓄谋已久的报复正进行着。
一个女孩开始像那个寸头男孩一样向我索要助听器，我扇了她一巴掌，用她们那时的语气告诉她们，不要步小柯同学的后尘。
那女孩没了动作，我以为我终于迎来了三年了的第一次胜利，而我等来的却是一份2000字的检讨和回家待学的处分。
他们可以把我逼到男厕角落，冲着我撒尿。
他们可以放学后把我反锁在教室。
他们可以告诉餐口师傅让他们不要买给我一粒米。
他们可以告诉全世界我是个杀人犯，但我不可以反抗，不可以告诉爸爸妈妈说我受了委屈，不可以听清全世界的人对我说，说爱我。
只有他，他一直跟我讲明天见，他愿意带着低一年级的教科书来给我补课，他愿意每天上下学给那些说我坏话的人一拳，只有他，只有金泰亨。
他是我这条藏匿于地下多年的蛆虫第一次窥见的月光。
饱满又温柔。
——
即使这样我也难逃他们的魔爪，他们来我家对父母声称是来看望我，好把父母打发去上班。
他们拽住我的头发往墙上撞，让我吃厕所里的排泄物，把我摁倒厕所的废纸篓里，然后把我的样子发到网上起一个叫“惩戒杀人犯的100种方式”的标题。
金泰亨不知道。
我不说。
直到某天他们扒光了我的衣服，找来几个混混来糟蹋我的身子。
金泰亨来我家找我去他家过生日，其中有个原因是他看我一直都萎靡不振的，又像以前一样什么都不跟他说。
他们让我光着身子去给金泰亨开门。
我蹲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呀，你杀人的时候怎么什么都敢，开个门都不敢去，你怕是你爸回来见你这幅样子把你奸了是吗”
她扇了我一巴掌，是苏蔻。
苏蔻去开门，见是金泰亨说是要给他一个惊喜。
刚进门就看到一个和他一般大的男孩压在我身上，侵略着我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他愣住了。
他也不知道怎么办。
我泪眼朦胧的望着他，冲他摇着头，想让他快走，不想让他陷入我这片苦海。他抿着嘴，低着头，握紧了拳头，把压在我身上的男人拉起来抵在墙上扭打着。
那个寸头男孩去院子里打了一盆水，泼在我的身上，金泰亨注意到，就挥着拳头向寸头男孩走去。
谁知那个混混一把揪住金泰亨的衣领就往桌角上撞。
我抓起床角的手机打110刚刚拨通就被他们抢过去说这里有人杀人，警察问在哪，他们熟练的报上来我家的地址。
我在床上紧紧裹着湿漉漉的被子，哭着看他们折磨金泰亨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
好久，他们见金泰亨没了反应才收手，他抡起一把锤子向金泰亨的后脑勺挥去，血溅的满地都是。
“恭喜啊”苏蔻笑眯眯的看着我，“你又杀了一个人，很快你就要去监狱住一段时间了。”
他们拍拍屁股走人了。
留下的是我还有金泰亨冰冷的尸体。
——
警察来了，看着一地的狼藉，问我怎么回事。
“啊啊……我……杀……啊……”我掐着脖子向他们比划着，我恨极了那时自己说不清话。
他们带我回了警局，拨打了120送金泰亨去抢救。
到了警局我边哭边给他们打着手语，说有一群人要杀了我要杀了我的哥哥要杀了我最喜欢的哥哥要杀了我那个最可爱最善解人意的哥哥。
——
最后，那个杀害金泰亨的混混和苏蔻一行人进了监狱。
至于金泰亨，他死在了最天真烂漫的年纪，死在了那年最冷的时候。
他死在了冬天，死在了他的生日。
——
我的清白终于得以偿还，可我再次陷入了一个名为情绪的无底洞里。
金泰亨死后，我自残，吞药，我发了疯的想他，我每天去他的墓地看他，妄想把他从六尺之下把他挖出来告诉他那些坏人进监狱，告诉他他们真蠢，想让警察把我抓走，告诉他我没有再被欺负了，告诉他我想他了。
告诉他我想在明天见到他了。
——
又是一个冬天，阵阵寒风向我吹来，我站在楼顶摇摇欲坠。
我纵身跃下几十米高的大楼。
我听见他说明天见。
我听见他说喜欢。
我听见他说过得好。
我听见了，我全都听见了。
我说，
金泰亨，
明天见。
——
“你为什么会笃定我们一定会再见？”
我边打着手语边问他。
“因为你是你，我是我，我们见面不是在明天就是在下一个明天。不管多晚，我们都终会迎着霞光向着迷雾中那个熟悉的影子跑去。只要我们在一起，那便是我们所说的明天。”
——
明天见。
明天见。
明天见。
我们。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